21
顯示屏上的數字一個個跳轉，呼嘯的風聲從門縫間洩進來，漸漸減弱。
Deimos 腳下一沈，面前的升降機門悄悄滑開，外頭明亮的白色走廊闃寂一片，沒有多餘的聲音趁勢闖進來。他遲疑地踏出升降機，凝視了空無一人的走廊半晌才走向目的地，身旁一直飄著微弱的高級古龍水味道，讓他不由得緊張起來。
凌晨三、四點，Deimos 推測這是 FIA 最清靜的時分。情報機關號稱全天候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時運作，工作人員採取嚴格的三班輪班制，但人類的精神和肉體有其軟弱之處。面對戰爭從四面八方傾倒的壓力，在經過十二個小時之後，任誰都會顯露出疲態。
透過導航情報部的磨砂玻璃滑門，他捕捉到門後忙於奔走的導航官的剪影。他的左手在口袋裡攢緊了 Keeler 交給他的員工識別證。他必須反覆提醒自己放輕鬆，才沒有捏碎那張薄薄的卡片。
Deimos 將員工識別證拍向讀卡器，上面的顯示屏彈出 Keeler 的職員編號和面帶微笑的大頭照，一把冷靜的機械女聲報出他的職銜﹕「資深導航官、導航顧問 Keeler 先生，允許入內。」
玻璃門為他敞開，Deimos 聽著在幻想中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管子裡沸騰。他強迫自己做了一個深呼吸，硬著頭皮踏進充斥著竊竊私語聲的導航情報部。幾名靠近門口的導航官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移開視線，過程中甚至沒費心閉上喋喋不休的嘴巴。
一直到 Deimos 踏上二樓的台階，都沒有人上前質問一名軍事情報官來訪的目的。他們或許以為 Bering 部長派他過來，他也沒有看見 Cook 和 Phobos 的蹤影，暗暗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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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假裝低頭檢視平板電腦的資料，與一名走向階梯的資深導航官擦身而過。待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階梯下，他手腳麻利地溜進了 Keeler 的辦公室，躲在門邊的陰暗處。
這裡有著寧神的氣味和沈寂的窒息感。
藉著從窗外透射進來的燈光，Deimos 可以辨認出辦公室的格局，沒多久他便憑記憶摸索出各種物品的輪廓。辦公桌上的兩塊直立式螢幕半升半沈，邊緣閃動著一層暗沈的紅光，表示螢幕已經進入了待機狀態，正等待被喚醒。其中一塊螢幕的後方放著一個裝有過濾器的透明水壺和一只馬克杯，水壺看起來是空的，旁邊擱著揉成一團的面紙。隔壁躺著一個打開的公事包，一些像是紙袋的東西歪斜地伸了出來。
稍微冷靜下來後，Deimos 發現襯衫惱人地黏了上來，他的背部、腋下、胸口、後頸全都是偷滲出來的汗水。他扯鬆了領帶，俯身走向位於辦公桌右側的抽屜櫃，在漆黑中摸索讀卡器和鑰匙孔的位置。
他剛拍過員工識別證，門口便傳來兩聲與讀卡器重疊的通行警示音。
Deimos 嚇得倒抽一口涼氣，立刻躲到辦公桌的一側。他有點慌張地盯著離他不遠的一組會客沙發，那裡是辦公室內唯一的屏障，他必須抓緊時機躲到沙發後面。
來者沒有特意放輕腳步，又能自由進出這間辦公室，應該是導航情報部的人，恐怕還是資深導航官級別或以上的職員。出乎 Deimos 意料，對方並未立即啟動辦公室的照明系統，反而在黯淡的光線中走向辦公桌。
他放輕呼吸，採取跑手在起點預備起跑的蹲姿，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對方的腳步聲，以此來判斷彼此之間的距離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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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仍然沒有亮起來。
Deimos 的警戒心愈來愈重，開始擔心他將會被警衛扣上手銬押走。趁對方剛好繞到辦公桌的另一側，他敏捷地撲向單人座沙發的後方，接著再度覷準時機，繼續移動到中間的二人座沙發後面才停下來，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移動期間，他終於聽見對方朝聲控系統發出一個指令，整個房間瞬即陷入一片凝滯的黑暗。他覺得那把冷淡的聲音很熟悉，正思索著，對方說出了第二個指令。這次眼前驟然一亮，所有線條倏地變得剛硬、清晰，頭上的空調系統自動運轉起來，攪動著沈降到一隅的薰衣草氣味。
Deimos 抓緊自己的小腿，刻意放輕的呼吸紊亂起來。
他剛剛發現 Phobos 與他一同困在 Keeler 的辦公室。
他認命地閉上眼睛，頭顱跌落在雙膝之間。
填滿他腦海的只有 Phobos 揭發他罪行的鄙視嘴臉，睥睨著他的眼神比言語更傷人，彷彿對方眨眨眼睛就為他扣上了手銬。接著，Keeler 疲乏的臉切換進來。他按著氧氣罩，筆直地看進 Deimos 的眼裡，嘴唇頻頻顫動，早前他們在病房裡的對話迷迷糊糊地在 Deimos 腦中重新展開。
「New Volga 的食品加工廠擁有媲美軍事建築的防禦措施和匿蹤設備，恐怕與軍政部門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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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Deimos 檢視著 Keeler 示意他從矮几上取走的小黑盒，帶著防衛性的態度問﹕「你這是要我幹嘛？」
「我猜……我正在邀請你闖入我的辦公室，帶走我的調查結果？」Keeler 苦笑著聳聳肩。「從這裡拉出員工識別證，鑰匙在後面。」
「好……」Deimos 狐疑地盯著 Keeler，但是沒有追問下去，只是妥善收好他的犯罪工具。
「假設為 Colteron 提供這批武器的人多少跟 FAC 或其部門有關，當中包括 FIA 的話，我們把資料送到 FAC 好像不太明智……」
「軍法議會？還是 FSCoE？」
「FSCoE。」Keeler 緩緩地點了點頭。「把資料帶給 Mother。」
「這件事交給我。」
一把聽不真切的尖細高音在 Deimos 耳畔迴響，那陣高音慢慢減弱，然後消失在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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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回復一片靜謐，他好像回到了戰神星上，回到了邊疆生物圈內的過渡沙漠地帶。為了尋找裹腹的食物，他不得不蟄伏在岩石上等待獵物鬆懈的一刻。他的耐心沒有止盡。
Deimos 突然強烈感受到背後沙發的存在，這份久違的觸感驅使他抬起頭來。磨利的注意力自動躍過沙發，翩然落在 Keeler 的辦公桌上，敏捷地避開記憶中的障礙物，急速朝 Phobos 靠近。他發現 Phobos 身邊環繞著許多細微的訊息，有電腦硬件高速運輸的嗡嗡聲、指頭奮力敲打鍵盤的啪嗒聲、牙齒磨蝕指甲的細碎聲音，還有衝口而出的咒罵聲。
Deimos 不知道他的目標是否與自己的一致，但認為對方掌握的資訊並不全面，恐怕會在這裡待上好一段時間。
這給了他餘裕去分析目前的形勢。
在 Phobos 在場的情況下，他無法帶走 Keeler 的加密磁片。另一方面，目前他不知道 Phobos 闖入 Keeler 電腦的目的，難以迅速釐定應對計劃。
Phobos 跟 Colteron 的兵器計劃有關嗎？他是被派來毀滅資料的嗎？
Deimos 決定等 Phobos 闖入電腦之後才出手干涉。雖然要花上比預期長的時間，但是這個方案比較保險。他可以取得加密磁片，同時打探 Phobos 的底蘊。
他必須查明這批不明兵器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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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imos 摸著只戴著腕錶的手腕，恨不得能把它變成慣用的蝴蝶刀。要是有小刀在手，他有信心能夠輕易制伏 Phobos。
不。就算沒有武器傍身，他也要打倒 Phobos。
他答應了 Keeler，他會把資料帶到地球聯邦安全議會去。
[newpage]
「你的意思是，他們任由 Colteron 撞擊耶夢加德號的護盾？」
性情一向溫和的 Ethos 難得捏緊了拳頭。他交疊雙臂，鼻孔重重呼出幾口氣，沒有再評論下去，大概找不到詞彙來描述自己的失望。
「他們嘗試打下 Colteron 的戰機，但牠們的速度太快了。」Encke 回想著在主艦橋上目睹無人戰機完美地閃避艦身炮台攻擊的瞬間，纖細的機體緊貼著毀滅光束旋轉、繞動，以前所未見的技巧與死亡共舞。那一刻真實得近乎虛幻，只有親眼得見才會相信 Colteron 擁有超越人類認知的操控技巧。
「我有一種可佈的感覺，我覺得那批無人戰機是為牠們度身訂造的，沒有接合的紕漏，沒有適應的問題，沒有可見的弱點。你還記得船塢之戰的情形嗎？那時牠們的速度沒有這麼快，至少 Starfighter 跟得上牠們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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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hos 圓胖的臉垮了下來。「我想你說得對。雖然我看不出這件事有任何合理之處。」
Encke 抬手擋住正要關上的倉庫自動門，Ethos 見狀連忙在觸控板上按了幾個鍵，將自動門鎖定在開啟的狀態。二人分踞門口兩側，各自憂心地察看待在倉庫內的學生。
他們之前還在為一顆罰球的判決而吵得臉紅耳赤，差點大打出手，現在卻半聲不吭，像一群父母缺席的小老鼠般擠在洞穴的角落瑟瑟發抖，腳下一點異常的顫動便足以把他們嚇個半死。
「看看他們。他們嚇壞了。」
「這是好事。如果我是他們的話，我也會怕得要死。」
「他們只是一群孩子，他們不屬於這裡。」
「Ethos，沒有人屬於這裡。」
「我不知道哪一個選項聽起來比較好﹕留在這裡目擊我們的戰艦被 Colteron 摧毀，Colteron 大舉入侵地球，還是偷走一架逃生船，在逃離戰場的過程中被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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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cke 搖搖頭。「我們闖不出去。外面太危險了，而且防衛網的閘口受到嚴密監控，在這種情況下更不會輕易開放。待在這裡我們有護盾保護，目前尚且可以撐著。」
兩位教官在沈默中取得了共識。
指揮官宣佈耶夢加德號進入緊急作戰狀態後，觀景窗被內外兩層厚重的裝甲密封起來。他們看不見外面的情況，身處真空環境之中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但那一下毫無預警地的撞擊及其後接踵而來的多次爆炸，已經在他們心裡種下了陰影。有些孩子害怕得哭起來，只敢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擦拭著眼角。
Encke 心中冒起一種跑進倉庫的衝動，他想跟學生保證大家都能平安返家，耶夢加德號會保護他們，他們在這裡很安全。
他們在這裡會很安全。
「我突然注意到，剛才你說的那番話帶著微妙的不協調感。」Ethos 聲音中的了然帶著一份猛然醒悟的震撼。他關切地看著 Encke，聲線變得無比柔和。「聽起來好像是……你正在試圖說服自己。」
Encke 揚起眉毛要求說明，Ethos 的下巴朝他一點，繼續說道﹕「你在試圖說服自己－－你能夠從這場戰爭中抽身，能夠安然回家，一切就如以往。這樣的你很不尋常。」
Encke 捏住門框，冰冷的鐵軌扎得他手掌發疼，他卻不敢放手，生怕失去唯一的支柱他會當場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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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不去想 Keeler 和 Nebula，還有未出生的孩子，我不想傷害他們。」他低頭瞧著無名指上的婚戒，聲線微弱得似是在懺悔。「這個時候我應該待在他們身邊。」
「就像你剛才所說的，留在這兒我們的生存機率較高。我們不再是戰士和導航員了。我們可以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我們目前的責任是留在這兒，陪伴學生，代替家長看顧他們。」Ethos 有些無奈地搭上同事的肩膀，想給他一點微薄的支持。「我理解那種無能為力的感受。Encke，如果祈禱有用的話－－」
Ethos 的勸慰遭到一種從遠處傳來的機件運作聲打斷。一陣粗啞又輕盈的聲波由戰艦的尾端一圈圈地翻滾過來，二人的重心往旁邊傾側，腳下浮現一種不穩定的懸浮感，但只消一秒便消失了。
Ethos 驚慌失措地環伺回復平靜的廊道，失聲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你待在這裡，我回去主艦橋看看。」
Encke 轉身跑向艦首，一路上遇到不少神色匆匆的軍官和工程人員，焦躁地對同伴吆喝著。他的心開始往下沈。升降機飛快地把他帶到主艦橋所在的樓層，他焦急地站在升降機門前，滑門應聲彈開，他差點一頭撞上等候在外的一名軍官。
二人同時一愣，接著很快認出了彼此。
門外的軍官正是 Commander Lauks 的副官之一，從一開始便對 Encke 抱持戒心的 Eld 少校。Eld 少校打量了 Encke 一眼，順從地退到一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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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ander Lauks 正在找你，先生。」
Encke 朝他頷首。
他再次踏進耶夢加德號的主艦橋，發現開闊的空間變得明亮不少，他一眼便看見身穿灰白制服的指揮官，只是注意力隨即被指揮官身後的景像吸去。他跟著步履匆忙的 Eld 少校步下鋼梯，顯得一臉震驚，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所見的景像意味著甚麼。
「Encke！我要跟你談談。」Lauks 拋下兩名副官，把呆若木雞的 Encke 拉到控制檯的後方，讓二人的對話保有一點隱私。
「那是斯雷普尼爾號嗎？」Encke 的目光仍然緊鎖在舷窗外的戰場，Lauks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是抿緊了嘴唇。
舷窗外，一艘巨大的黑色戰籃朝耶夢加德號駛來。戰艦緊靠星體的弧度轉彎，藍星晶瑩的亮光灑落在她的艦身上，Encke 看見震顫的紅光不時劃過網狀護盾，被質子魚雷擊中的裝甲甲板危險地懸掛在半空，隨著行駛的節奏晃動，他還看見艦尾其中一個供 Starfighter 升降的接合平台失去了蹤影，由緊急封鎖艙體的灰色內層裝甲取代。
傷痕纍纍的斯雷普尼爾號持續攀升，徐徐越過姊妹艦的主艦橋，駛到了耶夢加德號的上方，緊隨其後的 Starfighter 戰隊負責殿後，拚命擊落窮追不捨的 Colteron 戰機，看起來也同樣被摧殘至疲憊不堪了。
「Osmund，現在是甚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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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ks 瞥了一眼 Encke 痛苦得扭曲的臉。
對一名軍人而言，並非每一個服役的經歷都美好得足以在軍旅生涯留下值得回味的地方，但總有一、兩段刻骨銘心的回憶埋藏在傷癒的疤痕之下，成為與同袍攜手保衛、奮力抗爭的光榮徽記。
Lauks 知道斯雷普尼爾號在 Encke 心目中的意義，遠超過他曾以首席戰士的身份在其上服役。不過，這不是他把 Encke 喚來的原因－－來見證斯雷普尼爾號的殞落。
「我們接到司令部的命令，將要駛入戰場中心。耶夢加德號要投入作戰。」Lauks 舉起一手阻止 Encke 插話，說話的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