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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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冷漠的人群，穿过满眼疮痍的云层和电流，穿过毒沼和荒漠，回到我的家。炎热的七月，萧瑟之风吹遍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一脸茫然的男女和停业的门市，街上的电瓶车罕见地少了，共享单车成为抢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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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没多久，我见到了同样刚刚回家的父亲，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这次为期一年的四川省医药领域腐败问题集中整治行动中唯一一个从纪委那边全身而退的人。父亲肉眼可见地瘦了，眉毛和头发都明显变白很多，举手投足间不复曾经的雷厉风行。虽然他早已年过半百，但我今天才明显感受到父亲的衰老，他已经不年轻了。母亲和外婆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父亲本来话就少，在纪委那里待了一年后变得更加沉默，不过他的胃口比以前好很多，不停地夹菜，吃了两碗饭。我们并没有特别热烈地庆祝，因为我和母亲以及外婆从始至终都相信父亲是清白的，他本就该完完整整，完好无损地出来，这是没想到会拖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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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闪烁其词地给他们讲述这一年我干了些什么，把江左、韩萧和苏玉秋做的事情缝合在我自己的身上，总之我让父亲和母亲相信我在上海大赚一笔。他们没有过多的询问和质疑，也许是他们真正意识到他们老了，我不再是那个屁事不懂的小孩，也许是他们更愿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认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如实描述。我要来他们的银行卡号，说要给他们一人转两百万，这个动作不会很快完成，现在银行对大笔资金的转移有着严格到严苛的监管，幸好韩萧给我“发工资”的时候把钱都洗得干干净净，这样我才能收到这几千万，这样我才能转出去这四百万。我的父母不缺这个钱，他们都是很厉害的医生，又没有对奢侈品和面子圈子的狂热追逐，对车和房也没什么兴趣。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存款，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是不缺这四百万的，更不用我去给他们养老。我给他们钱，只是想给我自己一个交代，这是我的叛逆，也是我的成熟。他们笑着同意了我的行动，我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解脱，像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在试卷压轴的数学题上做了一个伪证，他希望阅卷人不要识破这个伪证自己能够得分，又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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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父亲说，我想出去做点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再去医院或者医疗系统上班，也不想去考什么公务员或者研究生。他出乎我意料地很爽快同意了，我原本假设出的那些困难和准备好的说辞都灰飞烟灭。这几乎不经思考的同意甚至让我怀疑父亲是不是被人掉包，母亲嗫嚅了一下，最终也同意我的决定。我说我已经物色好了房子，一周内就会搬出去，他们没有说什么。吃饭时，我们三人的电话响个不停，各种亲戚，兄弟姐妹和我父母亲的朋友都在给我们打电话，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我父亲从纪委回来的消息。我们谁都没有接电话，只是吃饭。外婆突然哭了，我们一起安慰她，外婆说起文革，说起我那曾经挂着牌子被拉到街上去批斗的外公，说起家里在文革中被砸碎或丢到河里的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她泣不成声，然后母亲也哭了，她说外公把我带大，教我骑自行车，下象棋，接送我上学放学，但还没有看到我考上大学享我的福就因意外去世，我很难过，但是已经没有眼泪可流，只好沉默。父亲把母亲和外婆劝好，我们吃完晚饭，收拾了餐桌和厨房，父亲和母亲开始回电话，我不想听那些聒噪乏味的客套话，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我一身疲惫地躺在凉席上，双眼紧闭，四肢展平。空调的凉气还未铺遍整个卧室，成都夏天湿热厚重的空气把我牢牢压在床上，油汗混合的皮肤表层与凉席产生出一种粘腻的触感。我轻轻地呼吸，身体完全放松，却无法减轻吃饭说话带来的劳累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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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新家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邓璧，他读完研究生从国外回来，他瘦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新加坡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们不可避免地聊起这一年里各自都干了些什么，一半的时间用来吹嘘自己，一半的时间用来吹捧对方。邓璧没有什么变化，他和高中时期一样爽朗温和，只不过现在他需要考虑工资和房价，考虑结婚和储蓄。我常常笑邓璧，说他选择了一条最折磨最富有挑战的道路，他无奈地笑笑，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又刚好遇到了一个他很喜欢的人，所以这就是他的命。我羡慕邓璧的简单和纯粹，他的代数一直比我好，做生活这道代数题的时候也是一样，他既可以把一个简单的等式扩写得很复杂，也可以把一个复杂的等式变化成一种简洁的形式，我在前一条道路上可能强过他一些，但后一条道路对我而言寸步难行。在我知道真相和世界的复杂后，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对它们进行简化，这是一种可耻的背叛，一种肮脏的亵渎。正因如此我对每个人都有所保留，哪怕对我自己。我不相信什么往生来世，三生三世，但我自负地认为死亡不是终点，没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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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新家后，我没有找人打德州扑克，没有找人一起玩电脑游戏，如果成年人也有自闭症，那我多半深陷其中。吃饭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它涉及到抉择，需要跟外卖骑手联系，有时候餐厅还会打电话过来要我给他们一个好评。吃外卖之前我会祈祷它尽量合我的口味，吃完之后要出门丢垃圾，种种无聊透顶的流程都无法省去，但我又不得不做——为了身体的健康，我做过太多无聊的事情，比如吃饭，比如喝水，比如睡觉，比如排泄，大部分的时间消耗在上面，我的意志力是如此软弱，以至于我无法克服肉体上的痛苦，克服饥饿，克服口渴，克服头晕眼花和令人作呕的睡意。如果能够成为一个纯粹的理念，脱离这副脆弱的不堪入目的肉体，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财产，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但是没有这样的好事，我认为魔鬼其实比天使要善良，因为魔鬼会和人交易，交易自有其乐趣，而天使从来不跟人交易，他们要么赐予，要么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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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沉闷无聊的下午，林语冰给我打来微信电话，我条件反射般快速接了电话，其实我该想想为什么她会给我打电话，有可能说哪些内容，如果是这些内容，我该怎么回答比较妥当，这样的思维纪律性不知何时被我丢掉，所以我直接就接了电话。一开始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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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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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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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冰打断了我，她说她怀孕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让她再说一遍她怎么了，我迟钝腐朽的神经终于被她惊醒，林语冰怀孕了，这个时间节点，难道是是她上飞机前的那一次？我感到窃喜，这就是她活该！林语冰和我做爱的时候从来不戴避孕套，她说她一直在吃长效避孕药，所以不会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