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我满脑子清规戒律和礼义廉耻的学生时代，喜欢上一个人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那时候我总能在别人身上找到一些闪光点，并以此为基础对他们多多少少生出一些好感，然后为他们做点让我自己感动的事情。因为这种特质，我非常容易获得他人的友谊，和那些被人们恶毒的评价为“阳光开朗”的人们一样，我看上去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但实际上我跟他们只是比陌生人更熟一点，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交情。这种广泛而平常的热心之举现在看来无比幼稚，它的背后隐藏着一种企图获得所有人认可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事实上人们都渴望被特殊对待，而他们又绝不会光明正大地直接说出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平等地对身边每一个人，平等地喜欢每一个在某些方面戳中我的女孩子，为虚无缥缈的集体和宏大叙事劳碌奔走，所以我一无所获，年华虚度。
2016年9月的某一天上午，太阳猛烈，光线灼人，我和一群通过学科竞赛获得了清华北大保送资格的同学在操场上打排球，一个发球坠向我所在位置的前方，它漂移不定，错误的击球位置让它毫无悬念地飞了出去，在排球落地的方位，我远远地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穿着短袖校服梳着马尾的女生——那时的我视力极好，单从面部的轮廓和模糊的五官我就可以判定，这个女生应该很好看。但我已经打了一节课的排球，身体疲惫实在懒于走动，和往常一样，我下意识地用四川话向她喊到：“同学，来一脚！”那个女生听到我的呼喊后茫然地向我看来，她很努力地踢了一下，但排球并没有滚多远，我只好向排球跑去，这个女生向我走来，在烈日照耀下，她的脸庞白到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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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高二十班怎么走？”
“呃…嗯？”我拿球的动作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高二十班的学生，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生，我渐渐反应过来她是谁。
“你是那个，嗯，周梦欣是吧？我是高二十班的叶象，今天柳老师早上说我们班要来一个新同学，应该就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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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点点头，似乎不太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所以现在是在上体育课咯？”
“嗯……没有，在上政治课，我是翘课出来打球的。”我非常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我不希望给别人留下关于我的坏印象，而翘课打球这样的行为显然算不上什么好事，不过周梦欣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大概在想事情，思索时的神态有点像年轻时的张柏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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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吧，现在也快下课了，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打完球带你去教室。”
她眉头微皱，轻轻应了声好，然后在操场边上找了一块树荫处坐下，在她的刺眼目光射向我之前，我仓促地回头转身回到操场继续打球。在那天中午之前，我产生过追她的想法，但在中午放学后的校门口，我看见她和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一起出去吃饭，于是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便烟消云散了。
之后的一切平淡如水，我对她和对所有我认为好看的女生一样，有着一点时隐时现的好感，如果她不是我好兄弟邓璧的同桌，我跟她几乎不会发生任何交集。我对周梦欣的了解是她成绩并不突出，爱画画，是个coser，脾气不好，会骂人。在那个简单热烈的年龄，有太多的事情分散男生的注意力，比如打球，比如电子游戏，比如考试成绩……在嘉才中学这个汇集了全省做题高手的地方，同龄人压力尤为明显，除了竞赛党和出国党，绝大部分人都在用心准备高考，我是题海里的旱鸭子，但是时代让我不得不下水游泳。能看见喜欢的女生和能跟有一定水平的人打排球构成了我上学的主要动力，我觉得学校里大多数学生都很好，一部分老师也不错，但是学校本身令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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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高考”之前，这个词语在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高意味。这扇神秘大门的背后隐藏着能力、价值、荣誉、前途、敲门砖等等似是而非的符号。高考被从未踏足社会的少年少女和饱尝时代红利的中老年人赋予了太多太深重的意义，在狂热的情绪和公平性正确性的背面，是无数失去目标和难以实现自我价值的个体。在盲从的洪流下，我们强行认定一个价值锚点，踩着陌生人的尸体，不知疲倦的向它奔去。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但是他不会相信，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试试是不会甘心。”
高考结束后，我无所事事，茫然的未来和纷乱的生活让我对什么东西都打不起精神。我不知道我适合学习什么专业从事什么职业，也不知道我未来到底要怎样生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每当我想努力做点什么时，我就会想起“人生无意义”的箴言，每当我想颓废时，竞争欲和攀比心又会熊熊燃起……世界宽广但机会匮乏，在父辈高大伟岸的阴影下，我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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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晚会如期举行，看着这些青春洋溢的面孔，我感觉到我熟悉的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离我远去——我的人生将要开启崭新的阶段。我对陌生的环境并不恐惧，只是缺少希望。我们谁都没有喝酒，但是我很想体验一下喝醉的感觉，无果。我们这群成绩优秀的高中毕业生规规矩矩的完成一切流程，有人提议去唱歌，我兴致索然，带着一身疲倦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打算向每个我喜欢的女生表白，告诉她们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们的，喜欢她们的哪些点，然后祝她们未来幸福，前途光明。这种开玩笑似的“突袭”如同晚自习上的一个响屁，除了惹人发笑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作用。但我还是决定这么做，虽然我在嘉才中学算不上什么风云人物，但是我并不认为我的喜欢是一个令人感到丢脸或者尴尬的东西——时过境迁，那时的我普通且自信，除了胆子大，其他不值一提。
第二天醒来，我看到周梦欣给我发了十几条消息，我知道她对我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所以没有对这些未读消息多么期望多么开心，我发的那些话并不足以打动任何人，它们只是一次我的自我宣泄，我并不期望得到任何回复。周梦欣说她很震惊我会喜欢她，虽然我陈述了理由，但她还是觉得这件事过于离谱，因为我平时几乎没有任何喜欢她的表现。她说她知道我喜欢她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中间一段话我回忆不出了，我隐约意识到，回忆和世界上的其他东西一样也是有保质期的，这让我心情低落。最后周梦欣说，她高考完之后一直在玩英雄联盟，听说我也玩这个游戏，有空的话可以和她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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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我对周梦欣一直有个“坏女人”的印象，这个印象非常坚定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尽管我从未听说过她干过什么和“坏女人”相关的事情，也许是我对所谓模特、coser这类群体有刻板印象，唯一能勉强算的上相关的，就是她在上学的时候便保持着化妆的习惯，然后一直有男朋友。
通过英雄联盟这个游戏，我和周梦欣渐渐有了交集，我了解到她不良的作息时间，了解到她的单亲家庭，了解到她的其他朋友——大多是她初中时的同学，他们都来自校篮球队，周梦欣很开心地给我说她是他们的团宠，这个词汇至今让我感到尴尬且拗口，我以为这个词只能用在宠物身上。有时候是我们两人一起玩，有时候是我和她和他们五个人一起玩，有时候是她和他们一起玩，从游戏里的语音我听不出他们谁是周梦欣的男朋友，也许她的男朋友根本不玩英雄联盟，总之没人会提这些东西，一切都在心照不宣中进行。
对于一个从未有过恋爱经历的男生而言，一个愿意和你一起玩游戏的女生的魅力是难以抵抗的，如果再加上她是一个漂亮且你熟悉的来自现实生活中的人，这样的关系就更加容易让人陷进去。基于这一点，我认为周梦欣是一个聪明的女生，她很善于利用自己的错位优势，所以她有很多男性朋友，来自各个年龄各个圈子，她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他们之间。坦诚地说，我很享受和她一起打游戏的那几十分钟几个小时，无论是只有我和她还是有其他人，她愿意陪你说说话，有时候撒撒娇请你帮帮她，有时候会对你生气但是怨愤不会带到下一局游戏，有时候她会跟你分享她的生活，她养的猫，画的画，尝试做的便当，很多时候男生就是需要这些东西——琐碎日常的分享所带来的被人依靠信赖倾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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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理智和逻辑让我并不能完全沉浸到这种氛围里，我对待周梦欣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很矛盾。我不明白我在她心里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这种与生俱来的定位感是一种诅咒。我甚至想象过如果我是她的男朋友，她现在这样的状态我到底能否接受？我发现我对她的喜欢其实非常肤浅，我并不了解她的生活、她的想法、她的灵魂，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无论是遥远的未来还是久远的过去，我都不清楚。我对她的喜欢只不过是一种基于外貌的喜欢，一种青春期荷尔蒙爆发的冲动。因为思考不出结果，我不再去想她为什么愿意和我一起打游戏，也不再去想其他男生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有时候人就是需要去做一些类似一晌贪欢的事情，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在那些挣扎、犹豫的时刻，我在纯粹理念的集合与茹毛饮血的动物之间反复横跳，最终偏向后者，再用各种办法想出各种说辞安慰前者。
在高考出分的那天，周梦欣非常狡猾地没有直接问我分数而是问我想去哪里读大学，我说反正不想待在成都，她说她也是。我对成都并无恶意，只是天然地想逃离父母所在的地方。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我是一个很贱的人，是一个有毛病的人，如果别人对我太好，我会疑神疑鬼，加倍地不珍惜别人对我的好，因为这样的性格我辜负了很多人对我的好意和期许，伤害过很多人，曾经我为此难受心痛过，但后来渐渐的也就不在乎了。
周梦欣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让我上号开游戏，从那天起，她的话开始慢慢变多，其他几个男生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低，我们就这样天天打着英雄联盟，我分不清楚是她在陪我玩还是我在陪她玩。有一次周梦欣提出让我去她家看看她的猫，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没去过她的家，没看到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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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大学志愿的那天，周梦欣非常直接地问我想去哪所大学，当时我不知从哪偷来一句话给她发了过去：“失星当值，大利北方。”她发来一个“噗”，“所以你是想去北京读大学吗？”我回复她：“我第一二个志愿填的是北京理工大学，北京邮电大学，看了下往年分数线，应该刚好够。”她很快发来一条消息：“那我填首都医科大学，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去北京。”看到她发的这句话时我很开心地笑了，虽然我知道这是周梦欣独有的说话方式，她的小陷阱。她会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让你以为她因为你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做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决定，但当你以为她真的非常在意你关心你的时候，周梦欣又会用非常平淡非常客气的语气跟你讨论一些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把暧昧的距离拉开。我认为她早就选好了想去的大学，和我想去哪儿根本没有关系，只不过这次比较凑巧，我们想去的大学都在北京。
八月的一天，我约周梦欣出来吃饭，借着讨论如何去北京的由头。她穿着白色的碎花裙，长发披肩，香气摄人，比穿校服的模样多了几分妩媚和成熟，丝毫不像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整个午餐我都心猿意马，举止局促，言谈混乱无序，周梦欣渐渐主导了话题，非常轻松惬意地跟我聊着天，我想她肯定看出了我的紧张和内心种种奇怪的想法，在某个瞬间，我觉得我就是她的男朋友，我们现在和别的情侣一样，在一起吃饭……我认为周梦欣连我的这个联翩浮想也都捕捉到，只不过她没有点出来。在面对面的时候，我不敢长时间地看她，偶尔看她的时候，如果发生对视，我会让我的目光迅速移向别处，她总是能够给我很大的压力，让我害怕我的一举一动会让她不够喜欢不够满意。这种压力我在初中的时候体验过，那时我还在黑网吧里高强度玩英雄联盟，当排到王者段位的玩家而那个玩家还恰好跟你同一条分路对线时，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在不知不觉中被带入别人的节奏，然后一整局游戏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赶飞机那天，周梦欣的男朋友把她送到机场，我在候机区，没有遇到她的男朋友。周梦欣跟她的男友告别后拖着行李箱向我走来，神色自若，她并不打算向我解释什么，我也不打算问，很多事情如果别人不打算解释，往往人们也不该去问。她笑着跟我说起最近游戏里的对局，她家里发生的事情，努力把它们讲述得丰富有趣，我非常默契地跟她一起说笑。到点上了飞机，她像是精力耗尽的小猫，很自然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温顺乖巧地睡着。我在欢喜和不安的天空中度过这将近三个小时，看着身旁的那位沉眠时紧皱的眉眼，我在想周梦欣是否做了个噩梦，或者在梦里受到了某种委屈？但这一切又与我何干呢？归根结底，我只是她的朋友而已，我的操心多余且可笑，充满自我感动和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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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机上，我忽然觉得仁义道德都变成了难以理解的东西，不仅难以理解，而且执行起来还很痛苦，这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痛苦，放纵和打破禁忌并不一定带来快乐，但是圣人之路必然充满痛苦和险阻。一阵幽香传来，周梦欣已经醒了，她眼神朦胧地看着我，轻轻地呼吸，我看着她的剪水双瞳，突然起了生理反应。她往下瞟一瞥，噗嗤笑了一声，随后又闭上眼睛靠着我的肩膀，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并没有开口。
我父亲的朋友萧叔叔在机场接我，他把周梦欣误认为是我的女朋友，其实也不是误认，我多次跟他解释过周梦欣只是我的同学，不是我的女朋友，但他知错不改，也许是因为他轻易地看出我对身旁的女孩有点意思，而周梦欣也没有纠正过萧叔叔的说法。他在车上跟我们约好晚上出去吃大董，然后把我们送回各自的学校。
抵达餐厅见到了一桌子的叔叔阿姨后我才明白，原来我的父亲在北京有这么多的人脉和关系。他们对我和周梦欣都很热情，那天是我第一次喝白酒，这透明而难以下咽的液体把我激活，我又变回了那个阳光开朗大方主动的人，跟叔叔们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恭维之词换着花样从我口中冒出。酒过三巡，这些大人物们渐渐消停，勾肩搭背地说着悄悄话，桌上的菜品被消灭大半，我觉得北京烤鸭并不好吃。周梦欣在学校里换了一套比较正式的衣服，在醉意的加持下，她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了。我本来想跟她单独说两句话，但最终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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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周梦欣很体贴地为我倒了一杯冷水，向服务员要来一张热毛巾帮我擦擦脸。这些都是她的阴谋诡计，她对我越好，我越感到一种痛苦和悲哀，她可以温柔得像一位妻子，但我的身份并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情人，我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尽管周梦欣对我很好，我也对她很好，但有一道无形的高墙横亘在我的心里，我觉得我有些醉了。
宴席最终在欢声笑语中结束，我在某一个叔叔的手机里听到了我爸的声音，应该是那些叔叔们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们在我爸面前对我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说我非常大方善于交际，以后能成大气候。我没有力气也不想反驳，只是跟周梦欣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她毫不留情地取笑我，说我像颠三倒四的猴子。但她看我的眼神又很温柔，充满怜爱，这是她的杀手锏之一。我不了解周梦欣的情史，不知道她用这一招俘虏过多少人。最终萧叔叔将我和周梦欣送回了各自的学校，她在车上一直照顾我，同时拍了很多张我一副醉相的照片，说以后可以用这些照片来要挟我。我疲软地笑了笑，感觉一切都在旋转。我多么希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