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雨宫大夫和那个姓坂本的猎人私交甚笃,却没人能说清一个救人性命的人是怎么跟从事杀生的人搅和到一处去的。坂本在山里待了七八天,提着一袋沾满泥巴的药草上雨宫的医馆。雨宫正在替一个老人挖手臂的脓疮,房间里恶臭熏天,老人神色戚戚,嘴里咬着条毛巾,雨宫眼皮都没抬,只叫坂本去外面等。
说得好像他乐意在这似的!坂本撇开脸,拎着袋子去外间坐。桌上放着茶,他自作主张倒一杯,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泡得太浓,是雨宫的口味。半刻钟后雨宫掀门帘出来,瞥见他手边晾着的大半杯茶,默不作声地另沏一壶淡的。他把新沏的茶放在桌上,坂本敞开袋子给他看,笑得像在邀功:“你要的蛇舌草!”
雨宫坐下来,把冒着热气的茶并两块银元推过去,坂本只收了一块,剩下那枚银币与他不愿再喝的茶为伴。他衣袖下露出一截小臂,上头胡乱缠着绷带。雨宫的目光往下瞟,说:“又受伤了?”
“不是什么大事,就被熊抓几下而已。”坂本仰头将淡茶一饮而尽。猎人成天和山林野兽打交道,这点小伤无足挂齿。雨宫拉过他的手臂,把绷带解开,果然见到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已经结了血痂。他依原样替坂本包扎,这回缠得仔细又平整。
雨宫起身去开五斗柜,找出半罐草绿色的药膏给坂本,嘱咐道:“热水敷一刻钟之后再涂,一天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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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喽。”坂本收好药膏,大大咧咧地伸个懒腰,“一进山就与世隔绝了,这段时间镇上有新闻没有?”
“老样子。”雨宫答,“官员来了又走,到头来还是没逮着那怪盗,新来的鸭志田大人貌似并没把心用在正事上。”
坂本哼了一声:“就凭他?也不看看这里被他搞成什么样子——”他这么说自有他的理由,城里常有鸡飞狗跳之事,鸭志田上任数月,这城就变得如死水一般,除了神通广大的怪盗能偶尔搅动这滩浑水。那位怪盗活在万物沉睡的深夜和饭后闲谈里,传闻他身形矫健,行走黑夜已有八年之久,向来只光顾富贵人家,每当富人家传出失窃消息,贫民区的施粥坊后厨便奇迹般多了十余袋白米。富人被闹得惴惴不安,几任官员走马上任又黯然离场,怪盗却至今未被抓获。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掐住,方才的老人从里间出来,手臂上一圈浸了药的纱布,握着雨宫的手颤抖不止:“大夫,多谢,多谢!等我过两日有了余钱,一定……”
“时辰无所谓,总之都记在账上了。”雨宫温和地说,另一只手覆在老人的手背上,修长年轻的手与底下老树皮般的手对比分明。他去柜台取了油纸包来,细细叮嘱过用量再交与老人,又得了几声混浊的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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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后,坂本无事可做,坐在柜台里翻账本。他原本大字不识几个,全仰仗在雨宫家待着的日子,耳濡目染,渐渐学会了读写。他翻到最新的一页,老人的名字旁原先写明了诊费,被毛笔涂黑改为更小的数目。坂本笑起来:“你这人还是老样子!”
雨宫的医术远近闻名,人也心善,贫富与否一视同仁,看病人实在贫苦还会免除药钱。这医馆继承自收养他的老和尚,老和尚年轻时在寺庙修行,有天庙被山火波及,烧得面目全非,他无奈下山行医诊病,就此扎根。据老和尚说,他是在夏日的池塘边捡到的雨宫,小孩白净的脸恰如开得正盛的荷花,襁褓里又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莲。怎么不算缘分?老和尚把他当亲生子养大,医术也尽数传授给他。雨宫十六岁已经能独当一面,这时老和尚重病缠身,将医馆事务全交由他打理。
老和尚弥留之际,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告诉雨宫:人之将死,倒想起了落叶归根,我只有这唯一的心愿,你听好——等我死了,你送我回京极山脚,那才是我的故乡。别人说你命硬心软,并不尽然,你的心其实硬得很,想的也多。我知道你背地里做什么,别被发现才好。雨宫听完,脸色苍白了些许。
老和尚死在冬天,雨宫带着一副着少了颜色的脸,圆了老和尚的心愿,扶柩去京极山一趟,把老和尚葬在山脚下。来回路程十天,漫天大雪牢牢覆住了房子和前屋后院的药草田,也掩盖了野兽的足印。雨宫归家的第二天清晨,夜色尚未褪尽,他的睡意薄而易碎,这时发觉了动物抓挠门板的声响。他动作极快地闩上门窗,握着匕首坐在桌边,全神贯注地听外头的动静。匕首在他手里转了十来圈,锋利的刀刃在阴影中忽明忽暗。门外蓦地传来尖锐的嚎叫,再是一声呜咽,而后没有了声息。
雨宫暗自纳闷,打开窗户,远处熹微的晨光里立着条瘦长的影子。他裹紧棉衣,把门闩卸下,出门先踩上一摊被血染得粉红的雪。门口的狼早已断了气,身上插着两支黑羽箭。他蹲下去,想摸狼的皮毛,却被人影喝止:“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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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大步奔过来,雨宫望向他。剪得极短的头发,一身猎装,手持弓箭,年龄和自己相仿,每说一句话,脸前就蒙上一团雪白的热气。“这是我的猎物!”年轻的猎手朝他大喊。
“我并没有要和你抢。”雨宫说,朝男孩伸出手,“谢谢你替我解决。”
模样爽利的男孩盯着他的手,愣了一会才握住。“原来这里还有人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落满雪的屋顶,“我听说住在这的大夫已经去世了。”
雨宫说:“我就是大夫。”
“你?”男孩哈哈大笑,“你要是大夫,那我就是神箭手了!”雨宫看他确有几分神箭手的样子,狼的喉管和腹部精准地各中一箭,非一般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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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算了,这狼随你处置。”他不悦地说,转身准备回屋。
“哎,别着急嘛!我还听说去世的大夫有个养子,应该就是你吧?”
“你说呢?”雨宫反问他。
男孩撇撇嘴:“真是冷淡!”他拔掉狼尸上的箭,随手扔回箭筒,把狼扛在肩上,雨宫倚在门边看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你怎么还在这站着,不是要进屋?”男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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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地被血弄脏了,得扫。”他说。那摊粉雪早化了,把雨宫门前的地弄得污糟一片。
“大夫就是讲究干净。”男孩的脊背被沉重的狼尸压弯了些,“那后会有期喽。”
他们的再会来得那样快,却是以坂本不喜欢的方式发生。坂本母亲早逝,他爹或许有过雄心壮志,长年累月泡在酒里也早就消解了大半,一喝醉就拿儿子当沙袋练拳。坂本在跟自己爹的周旋里练就一副结实能打的身体和如出一辙的粗野脾气,同时承担把烂醉如泥的父亲从酒馆拖回家的责任。他十来岁就子承父业,背上家里老头的弓箭和猎刀出门讨生活。
他父亲不是省油的灯,在看不见月亮的夜晚醉酒回家,误把路边的毒草当解酒草嚼碎了往肚里吞,到家以后上吐下泻。坂本家住城郊,寻思只有雨宫的诊所离家最近,又付不起高昂的出诊费,只好在深夜背着父亲找到雨宫那。雨宫看了一眼便叫他把父亲放到床上去,自己进里间配药。药熬好送到嘴边,坂本的爹又不肯喝了,粗暴地将碗一推,叫骂道:“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来治我,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要毒死老子?”
雨宫仍是一副和气的表情,略带不安地看了坂本一眼。坂本发了狠,夺过雨宫手里的药碗,药汤洒在手上也不觉灼热:“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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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一呆,捶着床沿嘀嘀咕咕起来:“忘恩负义!我把你养大居然这么对老子!你娘在天之灵看到该怎么想……”
坂本大为光火:“你还有脸提她?”他大步冲上前,看上去是真要对父亲出手。雨宫连忙挡在父子俩中间,把坂本支到外头长凳上等。“你尽管放心。”雨宫低声对他说,做了个往外请的手势。
谁知坂本的爹控诉半天居然痛哭出声,咿咿呜呜,隔着一堵墙也清晰可闻。坂本被闹得心头难受,不知这少年模样的大夫如何看待他们父子。一刻钟后雨宫招手让坂本进去,他爹已经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坂本大为震惊,这雨宫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降伏他爹这块冥顽不化的老骨头。
“真对不住,让你见笑了。”坂本向他表达谢意,又窘迫地提到能否先赊账,他手头的现钱都拿去给爹偿还酒债了。雨宫平和地摇头:“不必,就当还你之前替我除了狼的人情。”于是坂本感激地背着父亲回家去。
坂本的父亲在没沦为酒的阶下囚时教他知恩图报,此后还灌输了五花八门的歪理,坂本唯独记得前者。他上山摘了一堆自认能入药的花草送到雨宫处,雨宫验视后尽数收下,叫他往后不用再送,这类药草他自家园子里就有。坂本便一身轻松,觉得自己不再欠雨宫人情。其实他送来的不过是泡水都不值得一饮的杂草,除了好看外用处全无,雨宫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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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感到大限将至,坂本的父亲愈发频繁地造访他母亲的坟,一待就是小半天,絮絮叨叨不知聊些什么,酒壶沉甸甸地过去,晃荡着回来。某天他喝醉又起得太猛,一头磕在字迹模糊的墓碑上昏死过去,几个时辰后才被上坟的妇人发现。那妇人唬了一跳,确认并非白日见鬼才急忙叫人把他送到雨宫大夫那里。雨宫一摸他颈侧,脉搏早就没了迹象,酒予他欢愉也断送了他的命。邻居匆匆进山把坂本寻回来,见了白布下那具冰凉的躯体,坂本只说:“他死了啊。”他出去时脸色不比西去的父亲好多少,那年坂本和雨宫都十九岁。
葬礼办得简单,雨宫帮了他不少。来吊丧的客人零零散散,全是坂本父亲生前的酒肉朋友。不能因此断定他们有情有义,也许就是为了吃一口豆腐饭。有雨宫在旁陪同,坂本得以平静地操持完一切。从坟地到家的路上,坂本突然蹲下身,仿佛被雷劈折的树。他将自己蜷起来,哑着嗓子道:“其实我也想和他好好相处的……莲,你说我该怎么办?”
人死如灯灭,还能怎么办?不如好好活下去。雨宫心想,他做不到次次妙手回春,为别人延续生命的同时也见过太多的死。但他无法对坂本说这些冷酷的话,所以也只是陪坂本蹲在地上,像安抚狗一样沿着他的脊椎来回抚摸。坂本哭得伤心,眉眼鼻子皱成一团,眼泪都滚进手心里。手掌承受不住他悲痛的份量,几滴泪漏过指缝融进了泥土。“想哭就哭吧,龙司。”雨宫轻轻地说。哭吧,现在你我都孤身一人。
在他的记忆里坂本就哭过这一回,像沙漠里下了场百年难遇的雨,往后只有晴空万里。
雨宫闲时清点药材,发现空缺了七八种,这世道难得见旅行商人,想拿钱买也未必能找到人。有些药草生在山里,他便跟着坂本一同上山。坂本起初反对,说我去不就行了?像你这样的准会被老虎叼走。雨宫不以为然:你太粗心,上次送东西还给我掺了几株钩吻。坂本无言以对,临行前把打猎的装备磨得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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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山里待久了,像被森林收走发声器官,很容易忘记怎么讲话。有人在旁就不同,一路有说有笑。雨宫带着短刀扎进森林里,不见人影。坂本站在开阔地,箭头对准空旷的天幕,他松开手,箭羽擦过食指飞出去,一只鹌鹑坠到地上。他搓了搓发红的手指,把猎物捡起来塞进网兜里,然后隔着半个林子与拎着野兔过来的雨宫遥相对望,置兔子于死地的创口还在淌血,在雨宫身后流了一路。坂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雨宫倒闲适地掏出手帕擦脸上沾的血,问:“怎么了?”
“没什么……”坂本被他沐浴在日光中仍显得冷的双眸吓了一跳,声音失去水分,半天才想起补充一句,“原来你这么厉害。”
雨宫耸耸肩:“剩下就交给你了。”
坂本在溪水边将野兔开膛破肚,把切好的肉与染上血腥味的刀放进水里洗。雨宫刚摘了几朵蘑菇,踩着碎枝乱叶走来。溪底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圆润,他伸手摸了一颗,对着太阳认真观察,再拿石子打水漂,石头在水面溅起一串涟漪,心不甘情不愿地沉了底。坂本的手被冰凉的溪水浸得发痛,心想这人莫不是真当郊游来了?“莲!”坂本不满地叫他一声,“来帮忙!”
雨宫犹如玩心大发的小孩蓦地被喊回家吃饭,不高兴地扔掉鹅卵石,提起篓子就走。温文尔雅的大夫这会倒跟顽童一样!坂本蹲得肢体僵硬,还没来得及活动筋骨就急急跟上雨宫的脚步,把白的脂肪与红的内脏留给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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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坂本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松木被火烤得滴下油脂,噼里啪啦将火烧得更旺,窜起的烟雾流入夜色。他抬头看雨宫,雨宫端坐在装满药草的竹篓边,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随意地从竹篓里抓起一把草,凑近鼻尖嗅一嗅再丢回去。雨宫察觉了他的视线,歪头看过来,坂本宁愿他把他当空气。他佯装看深蓝的夜幕,欲盖弥彰地说:“大概要起雾了。”
雨宫没肯定也没反驳,在野外,坂本说什么便是什么。像是替坂本圆话,一大团浓重的雾逐渐弥漫了整片树林,冷风穿过雾气,松涛阵阵,比无声更静。“这种时候你会做什么?”雨宫开口,抱着双膝凝视跳动的火光。
“睡觉。”他干脆地答。雨宫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说:“那你怎么还没睡?”
“因为我不困。”这对话实在没什么意思,坂本从包袱里摸出块油石,把箭头挨个打磨一遍,用拇指检查发亮的箭头是否锋利。等他完成这些工作,雨宫早就钻进帐篷歇息了。坂本揉揉困倦的眼,占据了帐篷的另一头。
雨宫睡在阴影里,耷拉下来的黑发几乎遮住半张脸。他下巴处有一道不自然的铁锈色,坂本凑近去看,原来是打猎时沾上的兔子血没擦拭干净。他想替雨宫抹掉,手还没落到雨宫脸上,就被一声沉闷的低吟吓得顿在半空。“龙司。”雨宫半闭着眼睛说,“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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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慌忙收回手,徒劳地在空气里挥几下,说:“替你赶虫子呢。”雨宫显然不太相信,抬起眼皮想从坂本的面目里寻出他扯谎的苗头。坂本简直要被他那黑漆漆的眼眸折磨出一身冷汗,像猎物被捕食者锁定而动弹不得。雨宫灼灼看了他半晌,还是慈悲地放过他,翻个身,叹息着说:睡吧,龙司。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坂本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此后几天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谈此事,坂本心虚而健忘,很快就忘却那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