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本钟的指针指向下午四点的时候,自由党议员格里沙·耶格尔经历了自己职业生涯中的又一次挫败。
就在刚才,英国首相劳埃德·乔治在下议院发表了关于停战谈判的演讲,为这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辩论画上一个句号。一个月来,格里沙为了促成这个谈判焦头烂额,事情在他的奔走下见了报纸,变得几乎人尽皆知,然而事情的发展仍然让他失望不已。尽管政界人士中不乏格里沙这样的和平主义者,但反对和谈的仍占大多数,一些自由党内的议员甚至还公开与他唱反调,称和谈是德国人的圈套,就连法国和俄国都没有上当,如果以睿智著称的英国反而一脚踏进去未免可笑。
但不可否认地,格里沙曾经对这个劳埃德·乔治抱有极大希望。他认为这位为了争取工人阶级的利益不惜与国王斗争的卓越政治家不至于像其他人一样目光狭隘,他应当明白,借此结束战争,挽救数百万年轻人的生命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壮举,哪怕因此背负输掉战争的罪名,就此结束政治生涯也是值得的。格里沙想,如果换做自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一个瘦小但脚步轻快的老者走进辩论室的大门,站到中心的演讲台上。他就是劳埃德·乔治。他身穿一件黑色礼服,蓄着满脸的白胡须。他用沙哑的声音开始了演讲。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放纵这场冲突,或者是在没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肆意延长这场可怕的冲突,那么它灵魂所担负的罪孽就连大洋之水也无法洗清。”首相这样说道。
格里沙感觉心中燃起了希望。
但如同牧师布道一样,首相紧接着提出了与刚才相反的陈述。
“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如果出于疲惫和绝望,而不是崇高目标,放弃我们因理想而投身的事业,而且这项事业已经接近完成,那将会是任何一位政治家所能犯下的损失最为惨重的怯懦之罪。”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演讲在继续,但格里沙感到希望在渐渐破灭下去,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取而代之。他听到首相引用林肯的话说道:“我们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而接受这场战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目的达到了,战争也就随之结束。我们是否有可能通过接受德国总理的邀请实现这一目的?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唯一问题。”
格里沙摘下眼镜,用丝质手帕机械地擦拭镜片。他暗暗地想,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呢?英国当初加入战争,像他们宣称的那样,是为了维持欧洲的力量平衡。实际上,到底有多少人把这项英国的“傲人传统”当真,大部分人心知肚明,所谓的欧洲稳定,所谓的力量平衡,不过都是本国和盟友的利益的稳定和平衡。没有人关心德国失去阿尔萨斯和洛林是否就利于欧洲的稳定,那些在炮火中拼杀的双方士兵们更不会知道。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索姆河畔数以万计的年轻炮灰们曾经对这个目的了解一星半点,他们的死至少不会显得那么可悲。
劳埃德·乔治提高了嗓门,这预示着演讲已经趋近于尾声。“如果在德国宣称胜利,而我们不清楚提议内容的情况下,接受了德国的邀请展开协商……”首相扫视全场,先是身后的自由党,然后是对面的保守党:“那就是把脑袋伸进德国人手上牵着的索套之中!”
在议员们的一片赞同声中,格里沙垂下了头。和平谈判彻底被拒绝了。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我还是没能拯救你,艾伦。他在心中默念道。
昏昏沉沉的,利威尔觉得自己又做梦了。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他的脸贴在一张光滑锃亮的漆面大桌上,手臂向后反剪着,动弹不得。房间横在他眼中,他记得这是伊顿公学的一间会客室。暗红色的落地窗帘拉开了一半,一只蜜蜂在厚重的窗帘后面飞舞,不时撞上玻璃,发出绝望的嗡嗡声。他吃力地环顾四周,视线越过着长方形的桌子,看到正前方暗红和金色交织的花纹。它们绣在一件丝绸西装三件套的马甲上,高傲地在他眼前来回晃动,对他宣示着无上的权威。有人用力敲了敲桌子,一只手从后面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将他的头扯向后方。嗡嗡声越来越大,似乎贴着他的耳朵。
要开始了,利威尔想,接下来将有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他拼命扭动四肢,晃动头颅,挣脱那些禁锢着他的手,终于在那只手碰到他的脖子之前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头枕着已经完全酸麻的手臂。钢笔仍在他手里握着,手指缝让墨水染黑了一片。台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外套,应该是佩特拉来过了。
利威尔微弱地叹了口气,走到洗手台前仔仔细细将手洗净,爬到床上蜷缩起来。刚才那个梦的阴影似乎还在延续,再次入睡后的梦境里充斥着爱伦·坡式的恐怖幻影,他不断地见到已经阵亡的旧友和学生,最后在一片硝烟未散的焦土上发现正蜷缩着哭泣的艾伦。他跑上去抱住他,可年轻人却在他怀中化作一堆灰烬。
当早晨佩特拉来送信时,利威尔正忙着与自己比往常深上一度的黑眼圈作斗争,用热毛巾敷着自己的眼睑。姑娘见状愣了一下:“阿克曼先生,您还好吗?”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抱歉,我没事,只是眼睛非常痛。”利威尔将毛巾取下来,揉了揉充血的双眼。
“您这几天的睡眠状态似乎很差,”佩特拉顿了一下,好像犹豫该不该往下说,“昨晚我来的时候,您好像在做恶梦。”
“艾伦情况怎么样?”利威尔没有去接女护士的话。
“他还在睡,先生,昨天他也真是遭罪了。”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他夜里有没有……”利威尔吞吐了一下:“有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没有,先生,他睡得很安稳。”
说话间,佩特拉已将托盘中的信递到利威尔手中。“是耶格尔先生给您的。”
“耶格尔先生?”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更年长的那位,我猜。”佩特拉收起托盘,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
利威尔拿过那封信。信是用一块蓝色火漆封起来的,上面盖着似乎是家族纹样的印章。他四处找了一会儿能拆火漆封的工具,发现佩特拉仍站在那儿。
“你还有什么事吗,拉尔小姐?”
“史密斯院长说后天晚上会在大厅放映电影,他让我提醒您不要错过,先生。”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哈……我知道了。谢谢你,佩特拉。”
佩特拉走后,利威尔在抽屉里找到一把铁尺,用它拆开了火漆封。里面的信纸是天蓝色的,上面也带有耶格尔家族的纹章,散发着一股栀子花的香气。信的内容如下:
尊敬的先生: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虽不知道您的姓名,但此刻,我把我最真诚的信任交托与您。
我叫做格里沙·耶格尔,是您的病人艾伦·耶格尔的父亲。艾伦是一名相貌十分普通的青年,不过我想您应该不至对他毫无印象。就像您此时已经猜到的那样,我是为了我的儿子给您写这封信。虽然我深知我无权这么做,但请相信我除此之外已无别的选择。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我知道我的儿子遇到了麻烦,从我被告知他被从前线送往Craigrockhart时,我就猜到了他在法国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这件事情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您来说,都是十分棘手的。我曾给他写过信,也曾想和他母亲一起来医院探望他,但他拒绝与我们联系。这是二十年以来,我们亲爱的、视若珍宝的儿子头一次用异常冷漠的态度对待我们,在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之间竖起一道严酷的壁垒。我想他一定给您带来了不少麻烦,因为我很清楚他的性格,当他存心想和某样事物作对的时候,几乎就是软硬不吃,没有任何办法让他让步。
请原谅我一上来就用这种絮絮叨叨的口吻讲了这么多对您无足轻重的话。如果您还愿意看下去的话,请权当这是一位悲哀的父亲绝望之中写下的无稽之辞,就像神父倾听教徒的忏悔一样,将它埋葬在您心底吧。
我的儿子艾伦,从小就是一个精神力高涨的孩子。他是家里的独子,我们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关注和资源,为他请最好的家庭教师,送他去最好的私立学校读书。虽然我们深知艾伦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还是严格地教育他,精心地培养他,希望他成人后至少能够配得上他将要继承的一切。如今看来,我们当时灌输给他的一些教条应该是深深地扎根在了他的头脑里,并被学校的教育持续巩固,终于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艾伦很小就表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对正义,或者说对荣誉的热衷。我们的家族是因战功受封的,我们的祖辈参加过英国大大小小的对外战争,我的父亲也是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立功并阵亡的。艾伦在整个童年期间都将他没见过几面的祖父视为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幻想像他那样成为一个出色的骑兵上校,挥舞长刀为保卫家园而战。那时我并未觉得把参军当作理想对一个小男孩来说有何不妥,虽然这很不招他母亲的喜欢——我亦认同这是作为贵族和男人的责任。一向奉行自由思想原则的我从没想过改变或纠正他什么,况且如果他真的践行他的理想,对他未来的仕途绝对是一件好事。如今想想,我当时是多么愚蠢啊!我竟然自大到以为世界会一直在我有限的常识范围内运转下去,以为艾伦会不出差错地走上和我一样平凡而安稳的道路。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艾伦被送进伊顿后,我对家庭的关注少了很多,同时我的事业开始蒸蒸日上,我认定这暂时的忽视都是为了我的儿子。偶尔我们能见上几面,他渐渐地变得能言善辩起来,甚至能用与我接近的知识面对哲学、历史一类的东西侃侃而谈,对他儿时的理想反而鲜少再提起。我以为这是他长大的标志,他从前那些冲动感性的,疯狂四溢的激情逐渐为理性的世界观所引导,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小的好战分子了。现在我才明白是我当时对他了解得太少,就像我对几年后即将爆发的战争无知无觉一样。
我想您和我一样,都在一切开始前就清楚这场战争无论从规模还是性质上都是多么前所未有,它和过去的所有战争都不同,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一出魔鬼最乐于看到的喜剧,更是人类亲手缔造的史上最大的屠杀。而我愚钝的儿子艾伦·耶格尔,怀着狂热的感情加入了英国陆军,任我怎么劝说都无用。为此我们几乎闹僵,我被他指责自私、胆小,把他当小孩看,干涉他的自由。他的样子几乎毫无疑问地向我昭示了他的结局:独自在远离故乡的战场上燃烧生命,直到彻底化作一堆无名的灰烬。我终于意识到,我亲爱的儿子天生注定走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