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是欲雨的天色。路两侧稀疏并立着簌簌作响的树，银白的纤细主干上爬满黑疤，无数团黄绿从眼底闪过，簇拥着一线直伸向灰蓝天际。
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穿过一块块近似原野，地平线上只有矮丘起伏，看不到任何建筑群。谁都知道这样持续的疾奔有多耗费马力，但没人出声制止。感受不到日光，落叶被马蹄碾碎又翻起，汁液的碎片混入扬尘，土腥气夹杂植物湿香，与凉风一起紧追在他们身后。
视野中的世界静默地沉入暗影。没有月光，也没有灯火，凭着惯性和本能继续飞驰，蹄声轮转仍然规整，座驾的喘声却透露出体力快到极限的事实。
“停下吧。”
接近地平线的云边弥散出紫红色，远处或许有城镇。同伴丝毫没有减速，弓身紧伏在马背上，眼睛盯着尽头的某一点。
“乔尼……休息一会吧，至少让它们喝点水。”
他终于向自己看过来，轻轻点头，透蓝的眼睛闪着微光，读不出任何情绪。
已经辨认不出此时身处地图上的哪一处。在最近的水井补充完水份，勉强从望远镜里辨认出树冠中的十字尖顶，一座教堂突兀出现，再往前去的几座小屋有破坏和焚烧的痕迹，破倒的砖墙和黑色木架堆在一起，野草成团招摇，显然早已无人居住了。
确认过周围，很快决定就地扎营。与野外露宿相比，遇到农人休息的小屋算是走运，现在能有一整座石质建筑栖身，随手可得生火材料，更是天大幸事。杰洛再取水回来，汤锅已呼呼喷着白气，底下的火苗被风吹歪，焰尖长长地飘出去，几乎伸到乔尼脚边。他正分给两位狂奔一天的好朋友们食物，举起手臂抚摸它们的前额，慢舞者柔和地低头碰了碰主人的脸，他没有笑，也不像往常一样和它说话，只是沉默地爬到马腹侧面，拿起工具清理蹄铁和腿部。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我去打扫里面。”
乔尼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应答。
少了半扇门，塌了半堵墙，灰尘和苔藓的味道扑面而来，看起来废弃了很久，内部保存却相当完整，可能一直有人把这里当作临时旅馆。里面一片漆黑，火把照亮的砖缝里也长着草叶，几条落满灰尘的长椅堆在一侧，断裂的木腿散落在下。涂成淡蓝的背景墙根布满潮湿苔藓，还在伸出手向上蔓延，中央镶嵌的白漆十字架已经完全朽烂，留下茶色痕迹和环形雕花，散发出奇妙的肃穆感。
地上有块被打扫过，一条干净长椅摆在正中，讲经台上扔着一串光润的玫瑰念珠，显然不是属于这里的物件。杰洛不禁回想起自己进过的那些教堂，以及前夜擦肩而过的那个与此处十分相似的小礼拜堂。或许那时也有一个过路人在这里礼敬圣母与圣子，将这东西遗落了。
尝试将还完好的长椅两两拼起做成床铺，但十字形状的屋顶也破开了一角，冷风很不客气地从顶部灌进来，方寸空间里没有一处不被吹拂，考察半天，恐怕还是得另撑帐篷。他准备去取行李，脸上忽然落了点水滴。
天空中的云早已集结，漆黑背景中洒下透明的白色，只是恰巧没有从破损的墙那边落入。杰洛回到门口，地面已经变成深灰，行李贴墙放着，番茄的酸甜气味和淡淡泥土腥气混合，汤锅还在咕嘟咕嘟地沸腾，马鞍挡在它上方，另一端藏着乔尼的星星脑袋，但他的身体还暴露在雨中。
“下雨了。”
“嗯。”
“……为什么不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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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半截木屋里，两匹马在安静地休息。避雨道具抬高了一点，乔尼从下面露出面孔，盛接的水从皮革边缘泼到他的脸和腿上。
“可以吃饭了，杰洛。”
“不是说这个……你今天很奇怪啊。”想要带同伴进屋避雨，乔尼却坚持先把食物端走，杰洛只得照做。雨势加大，他始终披着马鞍注视火堆冒出的白烟，等待一切安顿完毕后才进入教堂。
石墙内空气尚且保留一丝干燥。挑选出没有打湿的木料和落叶重新生火，把硬邦邦的面饼架上去烤，晚饭和往常一样简单解决。只是太安静了。杰洛机械地咀嚼着，感觉自己在吃破破烂烂的棉絮，嘴巴里粘得过分。
他没有忽略同伴进来时那副冰冷神情。现在乔尼正裹着毛毯认真搅拌浓汤，一副乖巧模样，但今天的乔尼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了。可怕？或许可以这样形容。紧绷的沉默，不知在看什么的放空眼神，与先前谨慎风格完全相反的不要命跑法，明知极限却刻意要把自己逼到极限的行为。杰洛当然知道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可连他也吃不准这时应当说些什么。语言的分量超乎想象。
从昨夜脱险开始，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冷风和雨丝从各处流入，温暖只留存在火堆周围。把火苗拨得更亮没能使气氛变得柔软一些，乔尼抱着双膝，越过火堆看向拨弄柴草的杰洛。也可能是看向背后漆黑的墙角，这不是被观察时的体验。好冷，他打了个哈欠掩盖表情，问：“你要睡长椅还是地上？”
“为什么不坐过来？”
火光完全照亮对面脸孔，但他还保持着捂嘴的姿势，乔尼看见的只有微微抬起的眉眼。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沉寂一天的低哑声音重复着：“杰洛，为什么不到我身边来？”
牛仔帽檐下的眼睛变石般闪烁，风突然换了方向，直直从中间穿过，火焰卷出旗帜般的末梢。
“我想知道，你在烦心什么。”
面对面互相直视，过于正式的谈话方法。
“……后天就到第七赛段的终点了。”乔尼看着跳跃的火光，像往常计划路程一样地说，“中间不会停顿。纽泽西，渡海，然后是曼哈顿。”
“最多只要五天。”
“所以更要保存体力。至少不能像今天这样，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
“只有五天了，杰洛，我们还会遇上很多敌人，不知道会耽误多少时间。”
“乔尼，你在担心吗……？”他有些意外，“不要这么想。我们之前经历那么多事情，目前成绩还是很好。现在只是没有其他人的信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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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知道的只有那个最大竞争者昨天早他们一步启程。或许乔尼是在为此忧虑，他显然一直在意被迪亚哥追上这件事。杰洛想去拍拍对方的肩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乔尼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
“杰洛，你参加SBR的目标是什么？”
“当然是赢得冠军，获得国王恩赦。”
“为了救那个孩子。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然是因为——”
当然是因为，他不认为男孩有罪，不赞成判他有罪的法律，更不能允许由自己去执行那个判决，让无辜的血涂饰他将要佩戴一生的剑。
“——想要寻找‘认同感’。或许是这样。”
“即使是罪人，也应享有尊严的死亡。齐贝林一族的铁球技术正是为此而生。我只是希望能在自己了解并认可一切的前提下继任。”
他忽然有些语塞。
“但是……父亲教导了那么久，我可能还是，做不到。”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乔尼静静地凝视火焰后同伴的面孔。他罕见地低下头，帽檐遮住眼神，在朽烂的十字架背景下宛如忏悔一般沉默着。
绝不会想到再次踏入教堂的心境差异如此之大。杰洛带着他挤在狭窄长椅上，在平安夜聚集的人群中聆听唱诗和祈祷的一幕，仿佛已是很久远的过去。
“……太温柔了，杰洛。”
正是这多余的感伤让他被应当承担之物困扰着，想要逃出继承的限制，想要质疑现实的基础，却被深重的罪恶感凌驾其上。
“所以——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杰洛惊讶地扬起脸。
“或者说……你相信那位‘圣人’的存在吗？”
自始至终，他们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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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或被动地，人们相信或承认他的存在。他在前夜的明星照耀下降生，也将在春日的三天后复活。他以肉身承受世人的罪，故而人们理当敬爱他。幸福的人时时唱诵他的名，感谢自己的命运，不幸的人更祈求他的怜悯。
“乔尼……你想表达什么？”
他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谈论这个话题对他而言太过危险。
“对于你，赫特·潘兹，还有你们的国家而言，笃信神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事情。”乔尼的声音低低地响着，“但对很多普通人来说，神的存在只是一个理由。一个相信自己‘会被拯救’的理由而已。”
“小时候，周围的人们都很虔诚……我也跟着他们坐在长椅上祈祷，希望能早些长大，少惹父亲生气，成为像哥哥一样棒的骑手。”
他沉默了片刻。
“每一次祈祷都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罢了。神并不会因此改变命运，那又该如何断定他的存在？”
“神真的会庇佑万人吗？使人不老不死，营造千年帝国，圣人遗体真的能做到这些吗？在取得结果之前，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在死亡之前，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
——没有人知道触网弹起的网球会落向哪一边。那是人所不能染指的，属于神的领域。
“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奇迹’的发生……”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杰洛渐渐意识到另一种世界。巨大的穹顶，散射的日光，纷繁的雕像，高耸的管风琴，绸缎和礼盘装饰的血与体，黄金与纯白交织的空间，宛若来自天国的歌声。一切或许都非理所当然。此时栖身的小礼拜堂连那里的一个腔室都比不上，湿冷的霉气，植物和泥土的味道，和站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广场前完全不同的体验，不会使人想要歌唱，不会使人热泪盈眶。今夜满是阴云。
“你相信那位圣人的存在吗？他的确向我指引了新的道路——而我为此不惜毁坏他的身体。”
“我只能相信自己。杰洛。说真的，我不在乎那是谁的遗体，也不在乎它意味着什么。我可能会做出你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只是必须要得到它。仅此而已。”
微风掠过越来越暗的火苗，内外只有雨声。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分开行动。”
说出口需要耗费很多勇气。和预想中一样，杰洛讶异地望向自己，乔尼立刻有些后悔，组织语言想要解释，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杰洛一脚踹翻火堆，乔尼将身上的毯子甩在残余火星上，爬到长椅后准备迎击。
破裂的门框外弥漫着深紫色微光，一个骑马身影缓步踱入框中，倾身察看内里。连呼吸都听不到的黑暗。那人消失在视野里，蹄声远近交替，似乎想在废墟中找寻什么。万幸他们的座驾此时也安静非常，一阵逡巡后留下句感叹，突然出现的访客选择继续前进。
“……好像只是路过的。”
“啧，还好没有突然多一个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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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终于缓和下来。解除警戒状态后感到寒冷，杰洛蹲下来在黑暗里摸索火柴，一时怎么也找不着，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
“杰洛……生气了吗。”乔尼的声音出现在很近的地方，他在打开的行李里握住了杰洛的手，“但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不是生气——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近到可以听见对方加快的呼吸。
“我们的目标已经不一样了。你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等到了费城，你继续去比赛，我来抢回遗体。或者从现在就分开，这样他们就不会找你麻烦——唔！好痛！”
脑门上被结结实实弹了一下，乔尼捂着头，本来就在打转的眼泪提前掉了下来。
“喂喂，当初说好了我第一你第二的，不要偷学出师了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你要单挑整个美国吗？”杰洛用双手搭着同伴的肩，察觉到他在抽噎，态度变得柔软，“既然决心想要，我们就一起去把它抢回来。为什么会认为拿第一和这件事互相矛盾？不要小看我们的力量啊。”
“接下来会有很多敌人，和以前不一样，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们！你会被牵连的。”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可以模糊看到对方轮廓。能够宣泄感情就好，杰洛怜爱地抚上那张哭泣面孔，乔尼顺势紧抱住他小声抽泣，泪水很快打湿了胸口。
“最开始是我被恐怖分子追击吧？你可没因为怕死就不跟上来了。”他自嘲地说，“我可是能为了素不相识的小男孩来参加比赛的温柔男人，怎么会让你独自去面对危险？而且，我也不能眼看着圣人遗体被那样的家伙据为己有。”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乔尼……现在我们早就没法分开了。比赛也好，被视为眼中钉也好，杰洛·齐贝林和乔尼·乔斯达的名字已经是不可分割的了。总统可不会因为我现在投降而放过我，除非把这个脑子打成蜂窝。”
“我不怕死。”胸前传来闷闷的鼻音。
“很巧，我也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来的。但最好能活下来。你我都是。”
颈侧湿透的发尾被温柔地梳理着，乔尼仰头注视昏暗中的轮廓，眼泪再次模糊视野。
“……我不想再害死重要的人了。”
像挪开最后一块重石，将意识最深处的碎片捧出，他搞不清自己是在哭泣还是在叫喊，每呼吸一次窒息就更深一分。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额头，他被拥入温暖之中，心脏在耳边坚定地跳动。
“如果当初没有和你一起，我可能坚持不到这里。乔尼，我们能活着走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如果这是命运，就祈祷它的终点是我们的胜利吧。”
“……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很冒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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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要是在我父亲面前说这些，你恐怕立刻就要被投入监牢。我还想跟他炫耀一下教了个很棒的徒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