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母亲(上)

2025年07月01日23:4644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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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垂落,庞大都市的万千灯火次第苏醒,灼烧着窗外沉甸甸的铅灰色天幕。

  李渔坐在她公寓顶层无边的寂静里,背对着那幅璀璨喧嚣的画卷。

  巨大的落地窗映照出室内华丽囚笼的倒影——昂贵却空寂的家具,还有她自己的影子,一个凝固在真皮沙发里的剪影。

  她伸手,指尖触到水晶茶几上冰冷脆弱的曲线。

  那杯马提尼被端了起来,透明的酒液在窗外流火般车灯和霓虹的折射下,荡漾出一片极具韵味的光。

  李渔凝视着杯中那片晃动的光,像在凝视遥不可及的理想未来。

  她手腕轻轻一旋,那透明酒液便跟着旋舞起来,几乎要泼溅而出,却又被杯壁恰到好处的包围禁锢。

  一股浓烈的果香混着酒精的辛辣,直冲鼻腔,竟隐隐透出一丝不真实的味道。

  李渔的另一只手,动作生硬地探向茶几上那只细长的银质烟盒,盒盖弹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过分寂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她抽出一支纤细的烤烟,纯白的烟体,滤嘴处有一圈浅金。

  指尖捻着它,触感陌生而疏离。

  金属打火机“嚓”地一声,跳跃起一簇幽蓝的火苗,凑近烟头。

  她笨拙地吸了一口,灼热辛辣的气流猛地呛入喉咙,引发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身体在沙发上弓起,震得杯中的马提尼又是一阵危险的晃动。

  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繁华夜景,顿时扭曲成一片片混沌、跳动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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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强忍着不适,又吸了一口。

  这一次,烟气勉强在肺里转了一圈才被狼狈地吐出。

  几缕灰白的烟雾在眼前袅袅升腾、弥散,模糊了她映在落地窗上的面容。

  视线下意识地垂落,一截燃烧后的灰烬失去了支撑,无声地脱离了烟体,飘飘荡荡,坠落在脚边那张奢华的波斯地毯上。

  那灰烬是死寂的灰白色,带着一点未熄的暗红火星,静静躺在深蓝与金红交织的华丽纹路里,像一粒不合时宜的尘埃。

  她在几天前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但她并不后悔。

  尤其是在这个决定终于等到回复的这一刻,她感到无比的欢喜。

  李渔赤着双脚从沙发上支起身,脚底紧贴着地毯,依旧很舒适,却无法传递一丝暖意。

  李渔垂着眼,视线流转,最终死死锁在地铁边缘那张、被她揉得微微发皱的一叠照片上。

  她疲倦地跪下,残留着些许乌青的膝盖朝着照片一点点地挪过去,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傅君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指腹下的清冷眉眼骄傲得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放下照片,身体开始笨拙地调整,脊背试图挺直傅君雅那种不刻意的优雅,颈项模仿她微微倾斜的角度,肩膀也学着放松下垂。

  一定是幻觉,李渔竟然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的齿轮,发出滞涩的动静。

  她对着落地窗中模糊的倒影,努力牵动嘴角,想拉出那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可镜中映出的笑容却僵硬扭曲,如同一个被强行缝合在脸上的、属于别人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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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底那片冻结的墨色,让这模仿的笑更像一个绝望的嘲讽。

  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窗外的光景持续不断地闪烁,冰冷的蓝光扫过她苍白的脸,也扫过她压在身下的双脚。

  她盘腿坐好,目光终于从那张虚假的笑脸上移开,缓缓落在自己的脚上。

  那抹纯粹的洁白,和此刻地毯上烟灰的死寂灰白,在视网膜上诡异地重叠、交融。

  唯有傅君雅的照片,依旧显目,第二张照片在不经意间又掀起了一道情绪。

  照片上,傅君雅那双穿着红底高跟鞋的大脚,是绝对的主角。

  甚至有一种独属于征服者的从容。

  她忍不住抽出了第三张照片。

  照片里的脚,骨节匀亭,修长舒展,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力量感,脚背的弧度饱满流畅,像精心打磨的羊脂白玉。

  即使这些照片都被她揉过了一遍。

  自己明明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在徐文山的眼中,还是比不过一个性冷淡的女人吗?

  一股混杂着嫉妒与自厌的灼热猛地冲上头顶——

  李渔猛地吸了一口烟,力道大得火星骤然明亮了许久,直到灼痛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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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几乎感觉不到那点痛楚,视线被牢牢吸附在落地窗上自己双脚的倒影里。

  这双脚保养得无可挑剔,每一寸皮肤都经过昂贵精油的浸润,莹白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如珠贝,透出健康的淡粉色。

  是标准的、符合一切“玉足”定义的精品。

  可此刻,对比傅君雅的一双大脚,它们显得如此局促、如此……小气?

  还有镜中陌生的自己,嘴角依然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向上弯起。

  那弧度优雅、矜持。

  然而事实上,无论她如何精心扮演,都改变不了这只是一张没有灵魂的面具。

  她甚至感觉到了镜中人身上散发出的不是想象中的贵气,而是似有似无的隐隐风尘。

  半晌,面具之上,那双眼睛,瞳孔深处,所有的光似乎都被瞬间抽离、冻结了。

  只剩下一片化不开的浓稠黑暗,死寂,冰冷,如同结了冰的墨池,深不见底。

  嘴角的弧度越深,眼底那片寒光就越是陌生。

  那张美丽的脸,在灯火辉煌的背景前,裂开了一道无声的罅隙,一半是得偿所愿的诡异微笑,一半是坠入深渊的虚无。

  “徐文山……”这个名字从李渔喉咙深处滑出,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烟熏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死寂,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又反弹回来,钻进她自己的耳朵里,带着金属般的回响,“……别怪我。”

  “……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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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稍稍停顿了片刻,尾音带着一丝异常的、近乎病态的颤抖,如同精神恍惚的疯子。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握着酒杯的手指似乎因这难以言喻的兴奋而微微痉挛了一下。

  杯身倾斜,透明的酒液失去了平衡,猛地涌向杯沿,如同决堤的河流。

  一小团晶莹挣脱了杯壁的束缚,沿着光滑冰冷的水晶杯壁,蜿蜒地、迟疑地向下爬行,在杯底与杯座交接的弧面上,拖曳出一道道扭曲、细长的痕迹。

  那痕迹在窗外变幻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光,没有颜色,却像极了凝固着某些无法具体描述的东西。

  “……很快了,只要再多等等。”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一家法式餐厅内,空气里悬浮着淡雅的香水味和烤安格斯牛肉的焦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傅君雅坐在临窗最好的位置,背脊挺直,严肃端庄得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刀。

  黑色丝绸长裙包裹着她高挑的身躯,衬得裸露的肩线如冷玉。

  她面前的红酒杯几乎未动,深红的液体在杯壁内苏醒。

  窗外璀璨的夜景在她深邃的瞳孔里流淌,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似乎是因为某些心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酒杯底座,指关节微微泛白——这是她极少流露的、近乎焦躁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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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并不影响她掌控一切的沉稳姿态。

  一如既往,绝不出错。

  徐文山正坐在对面。

  他望着她,眼神里有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探寻,如同靠近一座随时会喷发的休眠火山。

  这么多年了,从大学时代那个惊鸿一瞥开始,到后来他笨拙却固执的靠近,所导致的夫妻关系的巨大隔阂。

  他见过她用一句话冻结整个房间的气氛。

  他深知她筑起的高墙有多厚,多冷。

  可今晚,他居然收到了她的主动邀约。

  虽说她提出时依旧是命令式的语气,但仍旧让徐文山无比欣喜。

  “这里的勃艮第炖牛肉,”徐文山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沉默,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听说用了陈年的黑皮诺,要试试吗?”

  他记得她曾偶然提过喜欢浓郁的酒香。

  傅君雅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脸上。

  那目光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但深处似乎有一小块坚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在她冷硬的嘴角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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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声音依旧是冷的,像珠玉落盘,但少了几分惯常的命令口吻。

  过了一阵,餐点上来了。

  傅君雅切割牛排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优雅,刀叉与骨瓷盘碰撞,发出极轻微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徐文山看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用两人都不感兴趣的话题填满沉默。

  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偶尔递过盐瓶,或是在她杯中红酒见底前,极其自然地示意服务员添上一点。

  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他见过她最坚硬的外壳,也隐约了解过那外壳下深埋的、源自遥远过去的灼伤。

  事实上,傅君雅的背景,对于徐文山而言,几乎是完全未知的。

  但当年通过姐姐徐墨澜的帮助,虽说不知具体真假,也不够详尽,却还是让他大致了解到了一些。

  听说她从小被父母抛弃,是儿童福利院长大的,并且在那座福利院里,曾遭遇过……侵犯。

  这或许也是她一直不愿与他发生关系,更不愿意生孩子的原因。

  此刻,好巧不巧,一个穿着白色小礼裙、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被服务员不小心撞了一下,手里的冰淇淋球“啪”地掉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摔成一团粉色的污渍。

  小女孩愣住了,大大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却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惊恐地看着地上那摊狼藉,又怯怯地抬头看那个一脸歉意的服务员,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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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傅君雅握着餐刀的手,指节猛地收紧。

  刀尖在昂贵的牛排上划出一道深痕,深红的肉汁瞬间涌出,如同新鲜的伤口。

  她的余光,像是被磁石吸引,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小女孩。

  那强忍泪水的惊恐,那面对“错误”时无助的颤抖……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她记忆最深处那个被铁锁封死的地方。

  记不清了,但应该是一个同样瘦小、同样惊恐、同样打翻了什么的孩子。

  那个瑟缩在冰冷墙角、等待能引人痛苦发笑的惩罚的自己。

  那个小小的影子,在记忆的尘埃里,与余光中这个穿着小礼裙的女孩短暂重叠。

  竟然,有点羡慕。

  至于原因……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餐厅经理已快步走来,低声安抚着小女孩,示意服务员清理,小女孩被母亲抱进怀里,小声啜泣着。

  ……看来还是幸福。

  傅君雅猛地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红酒杯,近乎仓促地灌了一大口。

  深红的酒液滑过她线条优美的脖颈,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痕迹。

  她放下杯子时,杯沿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点晕染的红色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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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急促了一丝,胸口微微起伏。

  “文山。”她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她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自己面前那盘被划破的牛排上,深红的汁液正缓缓浸润着配菜的芦笋。

  “怎么了?”徐文山立刻回应。

  傅君雅的手指不禁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她抬起眼,终于看向他。

  那双总是盛满寒意与计算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脆弱的情绪,像是冰川深处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滚烫的、从未示人的岩浆。

  她拿起餐巾轻轻擦拭好意外沾到嘴角的油渍,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接下来的话语平稳地流出唇齿:

  “我们……收养一个孩子吧。”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冰面,“女孩,其实已经快成年了,相关手续也早在三年前就办好了。”

  徐文山愣住了。

  收养孩子?从眼前这个永远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女强人口中说出?

  而且还是三年前就办好的?

  这比当年刚刚相恋时,听到她策划建立一个商业帝国更让他震惊。

  随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怜惜与难以置信的暖流击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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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瞬间闪过的、久违的、温婉的影子。

  他明白了。

  这绝不是当初的一时兴起,这是她筑起的高墙第一次,主动裂开一道缝隙。

  在徐文山看来,傅君雅是准备正视不幸的过往,同时也是在试图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他伸出手,越过餐桌,轻轻覆盖在她依旧紧握着餐刀、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她的皮肤冰凉。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不过这孩子正值叛逆期,有些不懂事,我是打算先教育好,再正式带她回家的。”傅君雅又补充道。

  “好,年龄不是问题。”他看着她,眼中没有惊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激动,“我很高兴你有这个想法,老婆。”

  他确实很想问对方,为什么当初没跟自己商量,但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背。

  傅君雅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

  但她没有抽回手,任由他的温度传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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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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