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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抬起頭,陽光多少被雲遮蔽了,也許今日可以被歸類為陰天,但他仍覺得刺眼,瞇起眼睛的同時遙遙望著灰雲中模糊的黑影,一點一點像是天空的斑駁,那是飛機,他聽見一旁的士兵念了串饒舌的機種名,但他實在辨認不出戰鬥機之間的差別,究竟哪種絕對會要了他的命?哪種還有點慈悲心腸呢?
耳邊乍響的警報很慌張,營裡的軍人們騷動不安,吼叫式命令此起彼落,不斷有人跑過他身旁,擦撞到他的次數令他不禁覺得自己很礙事,他拖著一塊麻布緩慢移動到旁邊好空出路來,那塊消耗他力氣的布上放著一具屍體,死得很慘、不必多做形容,他繼續拉著布前進,顯得有些事不關己的冷漠,無論是對那已經斷氣的年輕人或不曉得何時會發生的空襲。
尚像往常一樣走到那棵長不出綠葉的樹下,斜靠在樹邊的鏟子還維持他稍早放的樣子,這是他今天第五次來這棵樹下,也許晚點會再來幾回,他拿起鏟子在地面上挖出一個洞,大約符合屍體的大小後停手。
他放下鏟子跪在屍體旁,做出一個睿特人表示安息與祝福的動作,雖然他屬於拉富德,但眼前死去的年輕男孩受睿特的信仰眷顧。
接下來的動作很簡單──把屍體抱進洞裡再埋起來,他迅速地完成工作,收拾好東西後又順著原路走回監獄,緊張的氣氛逐漸平息,不知何時警報安靜了下來,飛機顯然沒有來,路上的軍人又恢復那種頹廢、渾渾噩噩的調調,一場長達二十年的戰事會把該有的緊張和痛苦都削弱成稀鬆平常,但表面上的習慣終究只是種假像,當威脅來臨時人們仍會感到恐懼,就像方才那樣,即使現在年輕大兵又繼續說著無聊下流的玩笑話。
尚十二歲那年,戰爭像個不親切的隔壁鄰居,連個招呼都沒有便來了,而曾有過的原因經過二十年的磨損早已破舊不堪,拉富德和睿特,這兩個國家已經不再有力氣去回想為何而戰,逐漸變質的意氣之爭啊,勝負關鍵就在於誰先疲累得不支倒地吧。
時局艱難啊!沒人再有力氣喊出這句話,恰好可以證明狀況多糟糕── 今日的午餐菜單也可以,尚從餐廳領了一份沒味道的冷湯後馬上喝光,連湯中自己的倒影都沒時間看仔細,當然也沒發現他的鬍子又長得該整理了,那塊硬得難以下嚥的乾糧他同樣快速地塞進嘴中,像他這樣的人很容易成為其他士兵額外的食物供應處,要不馬上解決,要不他會帶著食物到監獄裡享用,戰俘囚犯的慘叫和惡臭正好提供他無人能攻破的屏障,他通常會窩在當日工作的牢房掃具間裡,這麼做的他並非有可怕癖好,是為了保護自己。
尚在這個接近前線的集中營裡工作的時間幾乎和戰爭一樣長,他只是一個獄卒,或許連獄卒都稱不上,他的工作都是些人們最不想接觸的事情:他替典獄長整理牢房,勉強把極其骯髒的監牢維持於某種程度上的乾淨,他清掃垃圾、穢物、血跡、哭喊,當然也清掃屍體。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尚的每一日都耗在這些事情上,直到他再也不會被充滿哀嚎和死人空洞雙眼的夢驚醒,直到逐漸麻木,直到他不會再為死去的陌生人流出淚,一切都還不能停止啊。
今日他也在集中營內運屍體,路上有個士兵罕見地轉頭看他。
「他就是葬屍人。」老兵對新兵說,口氣像是正指著一攤汙水說「嘿、別去踩」那樣然後走開,尚已經習慣了,畢竟比起那些人,他既沒有軍籍也不會為國家出生入死,只是個掃除髒東西的傢伙罷了,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的頂頭上司,也就是典獄長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名字,典獄長從不出聲喊他,喂或任何粗鄙的字眼都不曾加在他身上,他的上司只會用下巴朝某個方向點個幾下,他就知道那裡有必須清理掉的東西。
某天下午他又看見那個熟悉的動作,便跟著典獄長一起走到集中營門口,停在外頭的卡車卸下一大批新面孔,了無生氣、死氣沉沉的人群全被一條粗繩繫在一起,有些人身上的傷口還淌著血,不曉得從哪裡來的人們因相同原因聚集,一起走向某個很相似的結局。
尚今天的工作是幫忙分配牢房,說是分配其實也只是把人塞進監獄裡,剛開始會很擁擠,但一個禮拜之後就會少去十分之一的人,另一個禮拜會再少十分之一……到最後鐵柵欄後的空間又開始有剩餘。
他慢慢地把繩索割斷,將戰俘分批送進營中各區的監牢,這工作其實很輕鬆,除了偶而得控制太過激動的俘虜,有些人會大叫,央求跟自己的親友待在一起,尚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很明白人在危急時最希望誰陪在自己身旁,尤其當自己很可能會死去時。
更重要的是……他聽得懂睿特文,對於其他拉富德人來說毫無意義的哀嚎,都是過去尚的惡夢內容,雖然他不再被夢魘所擾,二十年來祈禱卻不曾間斷過。
表面上的習以為常無法掩蓋什麼。
是最後一小批人了,尚打開牢房讓他們進去,典獄長卻忽然攔住一個人,將對方拉到一旁。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這個送去九四區。」這次典獄長除了點下巴還加了台詞,尚這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人,是個比自己年輕的小伙子,身上穿的制服已經破損到看不出階級、渾身傷痕累累,很顯然是在戰鬥後被抓到的軍人,尚微微皺眉,九四區是營裡一處從沒用過的監獄,名義上是用來囚禁將軍級的高階戰俘──意思是這個年輕男孩是個將軍。
尚帶著滿腹疑惑引領年輕男子走向九四區,挑了比較乾淨的房間給男孩,九四區的牢房都有經過設計,不是一般的鐵欄監獄,而隔成一間間房,裡頭有簡單的生活設施和一張床,感覺像是一般的小套房,但從天花板洞口垂下的兩條鐵鍊,尾端還接著手銬,界定出平常和特殊,鐵鍊的長度能讓囚犯自由地在整間房裡走動,當外頭管理的人要進入時,只需轉動門旁的把手,鐵鍊就會收短,最短能讓囚犯被吊掛離地。
他替男子上了手銬和腳鐐,眼前的男孩虛弱無力、受著傷,但尚所能做的也只是照典獄長的指示帶軍醫來,再來一段時日他都遵照命令每天送食物,從牢房的活門給這名將軍,並不時得來巡視,偶爾典獄長會帶著一名譯官出現,剛開始他們只能看著年輕將軍呻吟,到後來他們得先轉動門旁的把手才能進牢房,並疲於應付對方不斷的吼叫。
「他說他是一名中將,長官。」譯官回報。
「但這小狗崽子到底在鬼吼什麼?」典獄長不耐煩地問。
「就是一些詛咒的話……您知道的。」譯官笑著回答。
錯。
男孩隔著門聲嘶力竭地大吼:「我需要水……!拜託……求求你們……」緊接而來的是一陣無止盡的咳嗽。
尚已經每天都送水給將軍了,但將軍卻還是喊著口渴,一定是有什麼不對勁,軍醫、沒用譯官和典獄長沒發現的。
如果有其他人跟將軍關在一起,也許同胞之間能互相安慰扶持,也許有人能想點辦法,如今男孩獨自面對一個四方空間和語言不通的敵人,那種孤獨無助尚不能徹底體會,卻知道是件可怕的事情,很可能會致人於死──這件事正在殺死這個男孩。
尚每天清掃監牢、刷洗穢物、埋葬屍體,然後為年輕將軍送飯和水,他從門上的小扇窗戶窺探那又漸漸失去力氣的男孩,本來這男孩是有救的,比起那些只能死在同伴腳邊的可憐人更有機會活下去,尚看著男孩慢慢失去活力,就像過去他埋過的每個人,變得只能躺在地板上,當躺的時間越來越久,尚就能肯定這個人來日無多了。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他不曉得已經目送幾條生命悲慘地離世,他假裝麻木的心已經疲倦得無法再面對更多悲劇,但他不知道、不知道救了這男孩可以改變什麼?
既然要救這年輕人,為何不去救救那些被他埋起的俘虜呢?
尚做了一件不可能被輕易寬恕的事情:他想辦法偷了典獄長的備用鑰匙,反正他毫不起眼,做這件事情比他想像得還要輕易,他第一次用鑰匙打開那扇擋住自由的門,將軍躺在地上疑惑地注視他,卻沒有力氣掙扎。
他抓住將軍時感覺到對方徒勞無功的抗拒,在他手中變成一點無力的顫抖,他有些唐突地扳開將軍的嘴,讓對方不知所措,只需要一眼尚就明白問題在哪,他放開男孩讓對方躺回地上,轉身走往監獄外,從雜草叢中找到一株開著黃花的植物,他摘下幾個花苞用熱水沖泡成茶,帶著藥回到將軍身旁,他將那杯茶遞給對方,將軍立刻奪下水杯一飲而盡,連判斷是否有危險的理智都失去了。
他看著男孩在他面前咳了幾聲後,漾起一個絢爛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笑。
「我、我不渴了……」男孩說著哭了,尚餵年輕將軍喝了鈴芷菊泡的茶,能治療受病毒感染的喉嚨,那種病毒會讓患者因口渴逐漸失去體力而死,是過去在他的家鄉不算罕見的小病,通常只要及早治療就會很快痊癒。
年輕將軍在他面前抽抽噎噎地痛哭,尚站起身打算不干擾對方,卻被用力抓住衣角。
「你聽得懂……聽得懂睿特文對嗎?我知道!只有你懂我需要水!那個像是翻譯官的傢伙根本是個屁!」年輕人急促地問,尚點頭。
「救救我!我求你!」年輕將軍哀求著:「我不曉得你的同伴在想什麼……我想他們可能以為我知道些什麼……但錯了……我想他們、我想他們以為我是個什麼大人物……」年輕將軍嚥下口水接著說:「我只是個中校啊……沒有任何權力……我什麼都不知道!拜託放了我吧!去告訴他們放了我吧!」尚可以聽出對方語氣裡那種懇切不是演技可以呈現的,但他只能搖搖頭。
「為什麼?我不求你做什麼!只要去告訴你的同伴……」將軍……不、中校絕望地問。
尚思索了幾秒,接著從懷裡拿出他一直隨身攜帶的一本紙條和鉛筆,慢慢地用睿特文寫了些東西後翻轉過去給中校看。
他可以察覺到中校一瞬間細微的表情變化。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尚寫道:『很抱歉,我不能去告訴他們。』
『因為我沒辦法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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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出生在一個位於拉富德和睿特國境上的小山城,偏僻、土壤貧瘠,也沒什麼能一夕致富的產業,即使如此仍有一條又舊又小的鐵路經過,讓需要越過國界的人能在這裡暫歇片刻,算是個只有內行人才懂得享受的中繼站。
這裡的住民不分自己是拉富德或睿特,他們是山裡人,同時使用兩種語言,熟悉兩種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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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來到人世起,尚不曾發出任何聲音,是個安靜的孩子,不過對這個小山城來說,只要肩能挑手能提就好,就算真的失去手腳,也沒有任何居民會對那樣的人存有偏見,最重要的是必須可以仰賴自己所能做到的生活,這個不算富裕的小城這麼想。
尚的父母靠養羊製乳酪維生,在他開始能提著籃子走而不會跌倒之後,就跟著父親一起到城另一邊的市集賣乳酪,再大一點他甚至能自己走去,順便扛一桶羊奶。
客人們都知道他無法說卻仍能溝通,當客人砍價錢砍得太誇張時,他會皺眉用切乳酪的小刀柄敲敲羊奶桶,談好價錢成交時,他會微笑與客人握手。
他過著沉默卻幸福的日子,相信自己會在這深山裡終老,他每天晚上聽小自己幾歲的妹妹菲麗絲努力讀故事書給他聽,或是給母親一張紙條,有時用拉富德語有時是睿特文,寫著他今晚想嚐嚐的家常菜,隔一段時間父親就會用粗繩把一疊紙串起來,做成新的寫字本讓他帶著。
他過著無聲但快樂的日子。
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背著鐵桶提著籃子去城的另一端做買賣,他所走過的城中央在幾小時後突然出現重軍把守,地上潦草地畫出一條紅線。
在幾天前他的日常中,戰爭爆發了,兩方軍隊立刻湧到國境邊,即使是這個偏遠的小城,那天下午天氣和煦,他被一名軍人用力推倒在地,只因為他焦急地想回家而試圖闖過封鎖線,軍人用拉富德語對他大吼:「滾開!」
那位軍人背後、那條紅線後,身著不同制服的另一個軍官用睿特文對一個女人喝斥:「不要靠近!」
小城的居民們陷入混亂,隔著那條線向自己的親朋好友大叫,他抱著空羊奶桶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直想出許多不切實際的回家方法,只能呆望著紅線另一端,期待自己的家人出現。
突然有人用力握住他的手臂一扯,幾乎要把他拉倒,他回頭看見一個軍人仔細瞧著他,對同伴說:「他屬於拉富德。」
拉富德人像他一樣,擁有褐髮和琥珀色的眼睛,睿特人則是黑髮黑眼,這是他十二年來從不在意,這一刻卻極其重要的事情,當他被硬拖上一輛載貨馬車後,遠遠看見幾個黑髮黑眼的「睿特人」被拉到角落槍斃,他正巧站對邊。
之後他便隨著軍隊來到平地,許多男孩跟他一樣被迫排入人龍中,等著向坐在一張小桌後的軍人登記入伍。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你叫什麼名字?」輪到他時,有著圓臉的男人問,他張開口停頓半晌,只能搖搖頭,男人不耐煩地重覆問了好幾遍,尚胡亂用手比劃一陣後,想從懷裡找出紙筆,卻被狠狠扇一巴掌。
「你是啞巴嗎!」男人吼道。
他從沒被人這麼喊過,那時他只能點點頭,臉頰上熱辣的痛楚讓他流出淚來,男人瞬間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像是要對他道歉卻說不出話,最後只對旁邊的部下命令道:「把他帶去漢頓那裡。」
漢頓就是典獄長,他現在的上司。
「所以你來這裡待了二十年。」洛說,尚安靜地點頭,九四區的牢房沒有難聞的氣味,比起其他監牢真的是非常乾淨,但仔細聽還是可以發現有老鼠在牆壁間跑動,洛抱怨自己的衣服被啃了個洞。
「還好沒啃到肉。」洛笑的樣子好像自己並不是一個悲慘的俘虜,而正在某間小酒吧和人閒話家常。
『我幫你想想怎麼趕走牠們?』尚寫下問句後轉過本子給洛看,他和洛一樣席地而坐,靠著牆壁,但這次他不是違規闖入,典獄長為了讓他能進來打掃,終於決定給他一把鑰匙。
第一次合法進入這間牢房時,已經換上囚人服的中校對他露出微笑,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埋頭刷地。
「我叫洛,你呢?」中校問。
尚要過了被持續注視的幾分鐘後才投降,放下刷子拿出他二十年來沒用過幾次的本子,寫下這段時間裡更少介紹的名字。
「尚、尚、尚、尚……」這名字並不是以睿特文慣用的讀音組成,洛照著尚之後附註的音標練習幾次才說得算是標準。
洛的第二個問題是:「你會每天來嗎?」
尚每日打掃監獄、埋屍體,然後在工作與工作之間抽出一點時間,讓他能坐在這間房裡和洛稍微聊聊,今天洛問了他的故事,他花不少時間才寫出個大概給洛看,洛和其他人不同,並沒有在等待時露出厭煩的表情,這通常是尚不太願意和人「交談」的原因,但他今天得到了十足的尊重和耐心。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我和你相反,我住的地方是個海港。」洛說。
「我出生在軍人世家,我們家的男丁從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代開始就都穿軍服……不過……如果戰爭沒爆發的話,我比較想開間餐館。」洛笑著,那笑容隨即變得沉穩:「這願望在我五歲時就不再有可能實現了,戰爭爆發後我爸就開始計畫要把我送進軍校。」
像是交換一樣,洛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他從軍的長輩們都是將級,從小他的日子並不難過,但戰爭爆發後他便有了一定得從軍的覺悟,洛的父親在他加入軍隊不久後便戰死了,他聽說家鄉舉辦了簡單但隆重的葬禮迎接他父親,這是在父親死後一個月,他透過一封來自母親、經過艱難旅程輾轉才交到他手裡的信得知的。
他的母親嫁給將軍前是個醫生,戰後便時常號召婦女一起到當地醫院幫忙──許多醫生都被派上戰場,醫院人手十分吃緊。
洛跟尚一樣有個妹妹叫做緬梔,名字取自一種尚沒見過、盛產於洛的家鄉的花,他說他十六歲離家時,妹妹才三歲而已,穿著粉紅色小洋裝被母親抱在懷裡,傻呼呼對他揮手的樣子令他難以忘懷。
說到這裡洛停了下來,露出寂寞的微笑。
『你一定可以再見到他們的。』尚寫道。
「嗯……我想你的家人一定也都平安無事,說不定正待在另一個安靜的小村子裡等你。」洛說:「我們都必須如此堅信,對吧?」
尚點點頭,這個小他七歲的男孩有著比他還勇敢的心,他沒有說,有天早晨他悄悄在那棵樹下堆了個小土丘,就當作他的家人已經不在了,萬一他突然得死時,便能毫不掙扎地離去。
時間差不多了,尚收拾洛用過的餐碗起身離開。
「晚上也等你來。」洛說,黑色眼眸裡滿是真誠的笑意。
尚點頭答應,洛說這是他每天最期待的……尚在心裡同意。
走出九四區後,他先回到自己平常住的地方去:一間基本上沒人在用的小倉庫,偶爾會堆些像是水泥之類的東西,他就在麻布袋裝的物品間鋪了張破爛的被單睡覺,二十年下來這間倉庫已經慢慢被他布置成一個還可以的小窩,他從屋頂上接了條水管收集雨水供他平日盥洗,找了面破鏡讓他可以整理自己儀容,使自己保持不會太髒亂但也不甚整齊的狀態──這也是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之一。
天冷時他會用炭爐升點火保暖,而他僅有的一些家當譬如衣服佔用了幾格倉庫裡的櫃子,說實話比起軍人睡的大通鋪,他更喜歡這裡,除了沒浴室這點,半夜才能去借用集中營的洗澡間真的很麻煩。
尚將九四區的備用鑰匙小心地用一塊布包起收好,這時有人來踢了踢倉庫的門,大概是典獄長,他打開門發現果不其然,典獄長是來指派他工作的,通常這代表有人死了,否則尚每天都有固定的清掃行程。
尚拎著拖屍體用的麻布走往某個監獄去,一靠近門口他就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壓迫,有人死亡時,俘虜們便會進入一種極安靜的狀態,彷彿是要藏住氣息,深怕死神還在這地方徘徊似的。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他走進裡面,監牢後的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他,那些人全曉得他是來幹什麼的,就算是剛被關進來的人也會被同伴告知:「看!那是負責埋葬我們的人!」尚走到某個有獄卒看守的牢房前,鐵欄後黑壓壓的囚徒之中出現一塊空白,所有人都避開那個地方,尚拿出鑰匙打開牢房後立刻又將鑰匙塞回胸前防止被搶走。
曾經有個年輕小伙子試圖奪走他的鑰匙,那是尚罕見幾次不得不做出反擊的時刻,他很快制服那年輕人想讓對方安份,年輕男人即使被他壓在地上也還不斷掙扎、要求同伴幫忙卻得不到回應,這是當然的,但他沒辦法出聲告訴那人拜託別動,便馬上有軍人衝進來把反抗者拖走,大家都知道結局是什麼。
尚每次收起鑰匙時都會想到這件事情,他只希望自己收得快又隱密,別再有誰因為小小的金屬賠上性命,進入鐵欄之後,睿特人自動讓出一條路, 引領他走向屍體所在。
接著他看見了,是個骨瘦如柴的女孩躺在地上,失去生命的眼睛盯著尚的腳,尚注意到有幾名婦女哭紅眼眶,他什麼也不能表示,只能用麻布包起屍體,抱著死去的孩子離開,轉身走出監牢時,他聽見一聲嗚咽從背後傳來,但立刻被獄卒喝止。
在那棵樹下希望女孩能安息後,他接著去完成今日剩下的工作:費盡力氣刷洗某間牢房裡的嘔吐物,和獄卒一起把俘虜帶去進行搬運貨物之類的勞動,又有個生命逝去,他中途回到自己住的倉庫,抓了一塊麻布就走。
經過筋疲力盡的一天,他終於在餐廳和準備俘虜食物的地方各拿一份餐點,帶著九四區的鑰匙去用餐。
「晚餐時間!」他打開門時聽見歡呼,洛正在做伏地挺身,中校的體力似乎恢復了,洛一跳站直身子,開心地接過他手中的奇怪麵糊,尚關起門,這時其他軍人和獄卒們都會在餐廳吃飯,不怕有誰跑來撞見他們的晚餐聚會。
但這陣子他還是都很小心,就怕他私下進行的事情露出馬腳。
「請吧。」洛伸手示意,尚笑著坐下,把他今天得到的一塊硬肉乾分給洛,洛道謝說聲開動後立刻將肉乾啃完,麵糊也是狼吞虎嚥地吃光,尚則慢慢喝著難得有的熱粥,中途他決定把幾乎一半的量分給洛,今晚他沒什麼胃口,平常不會這樣的……也許是因為他忍不住在心裡將緬梔、菲麗絲和今天死去的女孩重疊在一起。
溫暖的手掌突然遮住他的視線,他嚇了一跳但並非因為黑暗,而是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像這樣仔細感覺一個人能有的熱度。
「想像……」洛的聲音響起,在黑暗中指導他。
「想像,你心中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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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你想的會是怎樣,來說說我認為的吧……」
「那裡永遠晴朗,微風保持舒服的涼爽感,有著一望無際的草原,但你還是能聽見遠遠傳來的海濤聲……」
「草原上開滿漂亮的花朵,你叫不出名字卻知道她們很美,讓你忍不住想躺在她們身旁……」
「看得見嗎?」洛問,尚微笑點頭,好像真的身處在如此迷人的草原中。
他又重獲光明,洛直直盯著他。
「今天過世的人們,正在那片草原上曬太陽吧?」洛說,尚愣住時洛又坐回原位,將熱粥倒了一些回他的碗裡。
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洛問:「拉富德語的謝謝怎麼說?」他拿出紙筆寫下拉富德的道謝,附上睿特的音標。
「寫些。」洛照念,不標準到他忍不住笑得發抖,頗可愛的,洛不服輸地試了幾次,終於成功又完美地念出:「謝謝。」
他點點頭表示很好,洛咧嘴笑,又問:「那我的名字呢?」
再度寫下音標,尚聽著洛把自己的名字念成:「老喔。」他又憋不住笑。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那天晚上他幫洛上了一堂簡單的拉富德語教學,漸漸地在洛有些滑稽的發音中獲得莫名的平靜,某個片刻他看見洛的微笑有著計畫成功的含意。
時間到了,一天又將結束,他帶著餐盤準備離開。
「尚。」洛叫住他,用拉富德語說:「晚安。」
他在本子上寫下睿特文回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