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好奇为什么我的课只有十分钟。”猪蹄子靠在软垫上说道。“——当然,这十分钟都是精华。原因很简单,上课是件让人沉重的事,我陷进去了。”
“每次讲课我都会被文人们的情绪深深打动,沉于昔日不能自拔,对敏感型天才来说,那是一道道令人绝望的高峰,我站在山腰,被寒风刺得无法动弹,但想到能和山顶的人们形成某种神交,倒也值得……”
没有人在意猪蹄子到底是不是天才,他的课一节比一节糟。他把自己办公室的高级椅弄到班级,每天坐上面吞云吐雾,仿佛自己已脱离俗世,在我们头顶上布道。有人学他说话,自吹自擂加上各种拗口瘪嘴的词汇,『孤鹜』『油腻』『超然』『浮躁』,他总能很神奇地把一串瘪嘴的词儿拼成一条长长的句子,并带着一种稳稳的、优越的表情慢吞吞地吐出来。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有些老师一辈子都不能明白,是哪个老师呢,你们猜猜看……”
除了卖弄,他还格外喜欢揶揄龚先生,不放过任何机会冷嘲热讽。这立刻惹恼了所有同学。大家鼓弄出了一种游戏,名为“天才领域”。玩法就是在地上画一个圈,然后大喊一声“我是天才”,便可形成抵御一切物理伤害的保护屏障,其他人无权入圈。代价是发动者必须保持端着的姿态,不能动,否则屏障就会从内部瓦解。而破圈也很简单,只需要外面的人朝圈里撅屁股,嘴里发出噗的声音,屏障就会被熏破,不但如此,还会附带眩晕,对圈内人造成严重的暴击伤害。
可惜游戏寿命不长,因为猪蹄子发现了。他带走了几个人。那天放学、我们经过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他们在里面赤条条地倒立,膝间夹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水,地上散着一堆筷子,一双双撑地的手鲜血淋漓。
四月,连着下了几天暴雨。狂风在教室上头呼啸,瓦片哗哗作响,棚顶仿佛要被掀起来。村口的土墙塌了,我们以前经常在那边玩扒炕,如今周围的幼苗被通通折断,仅有老树残存,土路上布满泥泞的水沟,仿佛被猛兽用利爪撕出一道道伤口,教人寸步难行。每到这时,班里的人就会少很多,因为各家都要清理淤泥,少一个孩子就是少一份劳动力,而今年因为猪蹄子的存在,教室更成了一个让人望而生却的地方。
小泽是第一个请假的,他家仓房被冲塌了。之后是墩子,积水没过他家前院,直接灌进了客厅。在一场足以掀翻整个操场的飓风过后,金生告病,据说是在后山受了伤,与此同时,村子里跑满了咕咕叫的下蛋鸡,吴振告假,开始在村里到处捉鸡。黑牛很早便不来上课了。据说他一听到『桶』就失禁,对一个大胖孩儿来说这简直是要了命的羞耻。随后是阴茎被烫的水生,手指头被夹肿的小王宁,除了几个典型老实,害怕也得硬着头皮上的娃子,班里剩下的连一半都不到。
对此,猪蹄子有他自己的看法。
“我只给他们讲一些基础的东西。”他跟校长如是说。当时我和石头正抱着书包走在后面,“然后晾一段时间,让他们自己摸索,等几个月或者半年。到时候仍然坚持坐在教室里的,那才是真正热爱文学,真正值得培养的苗子,虽然我不抱太大希望哈——”
“请假的学生太多了。”老校长柔声细语道,“你得收一下,我最近听到了很多意见……”
“——毕竟你看之前那位是个什么主儿,”猪蹄子自顾自说,根本没听见校长的话,“那都啥生源?打手,乞丐,小偷,还有卖淫的——要我说有其徒必有其师——”
有什么东西猛地冲到了肩上把我撞到一边,刹那间我意识到小虎从旁边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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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我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石头也反应过来,抱住了虎子的胳膊,虎子使劲挣扎,拼命想要揍猪蹄子。
“别送、”我咬着牙说,这小子蛮劲儿真大,“先生不希望你这么做!”
眼看那两个人消失在校门口,小虎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怒气冲冲地瞪了我和石头一眼,一甩胳膊走了。
“回头俺劝劝他。”石头无可奈何地说。
龚老师已经消失一个星期了。
又是一节无人看管的自习。我趴在桌子上,用橡皮使劲搓捻桌子上的铅笔印,想象每一枚都长着一张猪蹄子脸。
长生走进班级(……故意迟到?),眼睛扫过一排空桌椅。
“秋君,先生还没回么?”
“没。”
“看到咱班这样他得气死。”虎子说,“还不如不回呢。”
长生照着讲台上那把软垫椅狠狠地踹了一脚,怒气冲冲出了教室。他前脚出,石头后脚进。石头眼皮浮肿,仿佛没睡醒,他昏昏沉沉地看了我一眼,甚至没对刚才的事作出评价,直接一趴就睡。我把草纸揉成一团,拽出书包,准备来个这辈子的第一次逃学。
“噗兹。”
窗边儿传来声音,是小猴子,看起来有些焦急。小虎也注意到了,跟着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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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先生还好吗?”
“出来。”小猴子简单地说道。
“上哪?”
“不是这里。”
小虎指指熟睡的石头,意思是叫不叫他?
“让他睡吧,他昨晚够受的。”
小猴子带我们贴着墙根一路绕到西角的水房。这里离教室很远,一般大扫除时才有人过来。他拧开水龙头,裤腿撸到膝盖,把脏脚放在台面上冲。
“你上哪儿了?”小虎皱着眉头看。除了脚底板,拖鞋上也全是泥巴叶子。
“垃圾堆。”小猴子从脚脖子上抠下一大块泥。
“去垃圾堆干啥?”
“秋,虎子,你俩还记得当初宿舍有多少本书吗?”
“我记得是2000吧!”我说。
“没错。”小猴子说,把裤腿往上拽了拽,“要把那么多书全烧完,别说一个寝室,整栋楼都得着火,到时候犯人一起跟着陪葬。可偏偏只有我的房间有焦炭,其他地方甚至连走廊都完好无损……”
“啥意思?”小虎说。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意思是根本没着火。”小猴子压低声音,我们凑的更紧了。“这两天我一直在收集消息。那天晚上学校周围没人看见火光,一个都没有。连烟都没看见——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先生就是感冒了,照这个势头发展,这事儿就会这么过去——”他光脚迈进草堆。
当啷。
“——之后我在垃圾堆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的铁盆,看起来用水冲过,但做得很敷衍,仍有着明显的烟熏过的痕迹。
“所以,”小虎慢吞吞地说,试图把这些碎片拼起来,“那人怕被烧死,就拿了几本书,放盆里烧……再把灰抹得到处都是……”
突然,仿佛有人在我的脑海里点了一盏灯,我激动地抓住小猴子的胳膊。
“猴!没准儿——”
“书还在。”小猴子点点头,“被人藏起来了。”
“会在哪儿?犯人是——”
“猪蹄子呗!”小虎立刻道,“除了他还能有谁?看我不整死他去!”
“重点是书在哪。”小猴子把话题拽回来。“我有个目标,但是需要帮手,包括你们俩在内——”
“那简单了。大家一起揍他,看他不交代!”
“请站住。”小猴子重重地说,“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个来着——且不说和一个成年人打架有几成胜算,以你学生的身份和一教导主任发生冲突,开除都算是轻的——”这话显然说服不了小虎,看他激烈的表情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和石头在商量一起揍他——”
“啥?他不是去劝你的吗?”我冲小虎嚷道,“还有,这事儿你俩咋不叫上我!”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因为我劝的也很有道理。”小虎彪彪地说,“而且挨皮带没必要拖上好孩子。”
“有道理个头。”小猴子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的原话是『套个麻袋就可以揍了,谁知道是咱俩。』”
“你们啊。”我怼了虎子一拳。
“总之就是劝人把自己也劝进去了。”小猴子说,“虎子,你和石头一个没脑子一个只会冲动——在掌握足以改变现状与之抗衡的力量之前,这种莽就是一种无为的牺牲——我们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你要是加入就必须服从安排——”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虎子不耐烦地转身。
“况且,”小猴子抛出最后一把锁,“你也不想把先生卷进来吧。”
“别生气。”我赶紧说。
“哪个说我生气了?”
“还用说吗。”我指指他的脸颊,“你一上头,侧脸那块儿的高原红就变得特明显,有种贼野的感觉——”
小猴子从后面抓住小虎的肩膀,强逼他看着自己,“——老天不会让一个只知道鱼死网破的弱小的人一路赢下去的,那叫童话。小孩受委屈很正常,大人都会呢。忍耐并不可耻——”
“我去找石头,”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把自己劝进去的。”
“——石头我倒不担心,他忙着上网呢,够分神儿的——”
“啥?”
“你不知道吗?来福的网吧装了一批新游戏,据说免费,咱班挺多人都去了,石头昨晚刚包完宿——”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不知道。”我怎么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之后再操心石头吧,眼下有别的事儿要做。下午咱们去找一个人,我需要他加入。我刚才看见他了,但——嗯,我自己可能没什么说服力。要是你俩陪着,成功率没准还能大些——”
“谁?”
“长家少爷。咱们老班。”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拦住了石头,拿网吧的事问他。
“没事儿。”石头笑嘻嘻地说。
“不是说好再也不去的吗!”我嚷道,“特别是——你知道的!疙瘩!来福正到处找他呢!”
“知道知道。”石头摆摆手,完全没把“好兄弟的弟弟被疯子追杀”的事放在心上,“你以为俺是笨蛋吗?不会说的。来福问起过,俺说没见过——他要是敢强逼,那就宁死不屈呗——”
“那你直接不去不就得了?”
“总之这一波就是既玩了游戏又保证了兄弟的安全,没准还能当卧底,双赢。除非——”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不会告诉俺爹吧?”
我咽了一口吐沫,直觉告诉我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来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而石头太“透”了,偏偏现在又轴的要死。最近的事太多了,都赶在一块儿,书,先生生病,猪蹄子暴政,小猴子的计划,现在又来了个石头重返网吧——
“不能保证。”
“那你就告状吧!”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我是你兄弟!”
“哈哈!俺就知道。”他一拍我肩膀,“其实他这两天出门干活去了。晚上家里没人,俺直接住网吧。”
唉,被这小子吃的死死的。“来福是不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有,你们放心好了,俺的嘴啊比虎子的屁眼儿还紧,他别想知道。不说了,忙正事儿去。拜啦!”
下午两点,我和小虎猴子前往长家大宅,我把石头的情况跟他们说了。大家一致同意目前要先解决偷书的事情,先让龚老师回来。
大院儿就在眼前,围墙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下次家父回来务必让我知悉,务必。我有一些学术问题想和他深入交流……”
小猴子果断抓住我俩的领口拖到墙后。
“好的。”长生在里面说。
“……你知道欧亨利吧,世界四大小说家之一,我最近在阅读他的文章。我得承认我有些失望,不过是徒有几分反转而已……”
“好的。”
“……看到第一句话,啊。我是说第一句话。我就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我都能写的出来……”
“好的。好的。”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也不奇怪,毕竟我的天才在当代教育界早已是高处不胜寒,我在文化方面有些天赋倒也正常,但如果这就是第四文豪的水准的话……”
“您刚才想说的应该是“令尊回来”吧。”长生的声音分明在生气。
“……对。不得不说,这个村里只有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一看就出自书香门第,衣品都有云泥之别,只可惜,你需要在文学性格世界观上好好充实一下,精进一下。你知道吗,如果一个有能力的名师为你亲身指导……”
“在下一定会让家父知晓。慢走!”
“……好,好,一定,一定。期待。再会。”
砰。门关上的声音。
我们在墙角等了一会儿,确定猪蹄子走远了才上去敲。长生一脸愠怒地开了门。
“哦,是你们啊……还以为那家伙又回来了呢,”他的视线在小虎身上停了一会儿。
“可以进去吗?”小猴子彬彬有礼地说。
“外面地方很大。”长生说。
“那家伙也在外面。”小猴子指出。
长生皱皱眉,让开一条缝,放我们进了。
进门是一面巨大的画墙,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第一的感觉这里真大——庭院中央立着一棵坠着红绳子的大树,地面铺着青色的大理石,干干净净的地面连一丝杂草缝都没有。两侧各有一条长廊,每几步挂着个红灯笼,站在下面抬头看,廊顶的瓦片纹样复杂,其中一些还涂上了油漆,红色,绿色,蓝色,确实好看。
“请不要拘束,”长生在前面带路,声音里透着一股厌烦的疲倦。“当成景点好了。”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庭院的正前方是一道石阶,两侧是雕刻着野兽的栏杆扶手,往上走,便是迎接宾客的地方。两排古色古香的木雕扶椅,用小木桌隔开,上面摆着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古玩,房顶挂着一个朱红色的牌匾,站在下面让人不自觉庄重起来。
“谁拘束了?”小虎说。
“每一个来这儿的人。”
“我没拘束。”小虎说。大咧咧地坐到凳子上,小手放在扶手上敲。
“每一个来这儿的大人。”长生更正道。“你们是一回来这儿的小孩儿。”
“说的好像你不是小孩似的。”
“呵。”长生动都不动,活脱一化石。“站起来。”
“干嘛?”
“那凳子是给客人坐的。”
“我不是客人?”
“邀请过来的才是客人。”长生冷冷地说,小虎凶巴巴地瞪着他。
“昨天我说的事儿,考虑的如何?”小猴子客客气气地加入两人的谈话。
“显然违反了很多校规。”化石说,“可能会被开除,若是家父知道了,在下会被禁足,跪祠堂……”
“那有啥,”小虎道,“谁还没挨过揍啊!”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那你真是问对人了。”长生说。
“但你还是放我们进来了,”我一把拽住虎子的衣角,“不可能只是为了亲口拒绝吧?”
“只是礼貌。别想多了。”
“切。”小虎不屑地摆弄着石栏上的雕饰。“好学生就是靠不住。”
“在下稍微提醒你一下,这里的四个人里只有你不怎么样。”化石恭恭敬敬地说。“你可以把那玩意儿放下。”
“擦。一破狮子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家还有老虎呢。”
“那不是狮子。是麒麟。”长生不快地说。
“还有这什么馒头。”
“那是寿桃。”长生有些恼火,“你们看,每一个石栏顶上的雕饰都不同,这是一种特有的宗族文化,眼前这个寓意长寿多福……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我正想再哄哄长生,小猴子又说话了。“得。回吧。”
“啥?”我和长生说。
“看来败局已定。”小猴子耸耸肩,
“哦……”长生犹犹豫豫地说,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放弃。小猴子走了两步,回过头。
“差点忘了。老班,能把你的课堂笔记借我看看吗?我这两天请假,归园田居那几节全没听上——”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归园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