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八年,我离开东京,独自一人前往京都。
说是就地取材,其实是听说大学里偶然结识的朋友二条即将在那里举办演出。他家经营着名为“观平座”的剧团,近日打算将暌违多年的《助六由缘江户樱》重新搬上舞台。
此为歌舞伎十八番中的名篇,也是唯一讲述人情世态的剧目。明治时期经第九代市川团十郎改编之后短暂重登辉煌,然而因为演出难度较大,几乎没有人能够驾驭,又慢慢淡出了人们视野。
我当时正为新作的剧本发愁,辗转东京、长崎的这几年,陆陆续续发表了几部作品,然而反响平平。思来想去,觉得此行或许能给我提供新的灵感。
二条事先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坐过站,还给我附上了一张京都地图。从新桥登车,一路摇摇晃晃弄得人昏昏欲睡,还好事先在包里准备了饭团聊以慰藉。
乘务员又开始巡逻,一边通知前往京都的旅客可以准备下车。我跟着沙丁鱼一般的人群挤出列车,二条围着一条深红的格子围巾,站在台上等我。
“二条,为什么来车站?”
“……不来接一下的话怕是要到警视厅找你了。”
二条不愧是二条,跟着他居然很快就出了站。我自己总是要绕至少半个小时,果然到一个地方有本地人带路会好很多。
“对了,到了这边别叫我二条。”
“为什么?”
他没好气地说:“因为不止一个。”
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他有兄弟姐妹,事实上,二条……啊,现在应该叫他遥,很少提及他的家人。在东京的时候我偶尔在报纸上看到遥写的戏剧评论,顺着线索一路找过去,就找上了他,发现竟然是同一个学校的校友,比我小上两届。我向他请教戏剧理论,并带上了自己原创的剧本。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遥起初弄不明白我的来意,皱着眉头问我是谁,还要我没事别来烦他。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文学部的椿大和,看了今天的报纸,觉得你的戏剧评论写得很厉害,所以想来请教。”
遥似乎愣住了,我趁机把剧本递过去,他接过翻了翻,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川。他用红笔在很多地方写写画画,告诉我哪里需要扩写,哪些属于冗谈,还给了我很多关于如何表现出戏剧张力的建议……虽然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却觉得胜过我在大学课堂听一学期。我向他真诚致谢:“你真的很厉害,请问以后还能向你请教吗?”
遥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你要真的很想让我给你提意见……也不是不行。”
我后来才知道遥并不是本部的学弟,是别的学部的学生。然而竟然对戏剧有如此高深的造诣。追问之下,他才勉强告诉我,他家里经营着歌舞伎剧团,从小便在祇园长大。
那之后不久,遥就回了他老家京都。之后一年的时间,我们都没有碰面,不过保持固定的书信交流。
他在信里仍然没有透露过多个人生活,大多数时候还是就着我随信附寄的剧本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我按照遥的提议逐步修改,渐渐也有一些剧团愿意出钱买下我的剧本。
我很感激他,表示以后卖出去的剧本都会附上遥的名字,稿费也一人一半。
遥坚决拒绝,连署名权都不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们沿着鸭川一路朝观平座剧团走去,鸭川静谧流淌,背后是绵延的大文字山。只在书上见过的场景如今一一变成了现实。
“快点儿,别东张西望了。你是春游的小学生吗?”
“可我觉得很有意思。”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遥拿我没有办法,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剧团所在地时,夕烧已经将半边天空都熏成枫叶一般的颜色。
“一会儿进去之后,谁也不要理。”
“什么不要理呀?哥你可总算回来了。欸,这位是哥的新朋友吗?你好呀,我是二条遥的弟弟,我叫奏。”
怪不得遥让我不要叫他二条。要是只喊姓,确实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
我向他握了握手:“你好。”
“你好你好~没想到我哥在东京真的能交到朋友啊。”
“吵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遥看到他的弟弟心情就不大好。奏也没有生气,他松开了掌心,只是平静微笑地看着我:“还有客人在,哥哥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哦。”
奏向剧团的人介绍我,一路上和数不清的人打招呼,我敬佩他能够记住所有人的名字。遥似乎不喜欢凑这些热闹,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向奏询问他的下落,奏只说这会儿他哥应该又出去了,晚点才回来。
我想到前台去看看舞台布置,奏自告奋勇当我的导游,一边向我介绍着剧团的发展史。
在东京的时候,对剧团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偶尔才会到帝国剧场看上那么一场演出。路上三三两两的杂役清扫舞台,中央的花道将观众席一分为二,有足够的机会同台上的俳优互动,早年的观平座在京阪地区也是叫得上号的剧团……奏没有继续说下去,改口称团里还有很多空房间,我可以随便选一间喜欢的。
二条家不愧是京都歌舞伎的名门,祖上曾经师承市川家,往后却另外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流派。他们幼时跟着自己的母亲学习歌舞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祇园登台。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很厉害。”
“我只不过是跟在后面跳些延年舞罢了,算不得什么。哥哥才是真的厉害,十三岁就已经做了主役。”
“是《助六由缘江户樱》吗?”
“不,当然不是。”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奏已经移开话题:“椿君是第一次来京都吧,想不想在这附近玩一玩?”
我如实点头。这也是我来京都的主要目的。
奏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个笑容:
“那么,就包在我身上吧。”
说是充当导游,其实大多数时候奏忙于剧团事务,而遥似乎不太管事,见到他的时候多也是抱着三弦,在院子里弹唱。
我在意《助六由缘江户樱》的事,询问排练得怎么样。遥起初不肯透露太多,无奈之下,才告诉我其实还没有敲定主角人选。
“为什么?”
遥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极不情愿地向我解释,原来在《助六由缘江户樱》中,有极为重要的女形表演,便是女主角花魁扬卷。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扬卷身为花魁,思慕美男子助六,暗中帮他平息许多事端。然而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幕落时,扬卷不得不再次目送情人离去。
作为女主角,扬卷几次退场复又入场,每次都是不同的衣装,分别演绎不同的女子情态。不仅需要极为深厚的功底,更需对恋爱中女子的心理洞察得细致幽微。
“那家伙说,凭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演绎扬卷。”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遥外露这么激烈的情绪,以往他总是懒洋洋的,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模样,但还是会帮我一一解答,我觉得遥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我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他能对一个人散发如此纯粹的厌恶之情。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啧,那家伙的事和我无关。”
“那么,我只忠于对舞台的判断,没有看过你们两个人的演出,我不会擅自给任何一方评价。”
遥似乎很诧异,但还是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我惦记着赴奏的约,昨说今天傍晚时分在二条家门口汇合。他今夜披了一件淡青色的羽织,下摆驯服地贴在两旁。
“椿君怎么还是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
“不可以吗?”
“不……没什么,当然可以。”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他领着我穿越京都的街町,远方浮现一片静静燃烧的垂樱——直到走近了才发现,那不仅仅是樱花,两排赤红的灯笼绵延过去,一路看不到尽头。远处有三味线的声音,没日没夜地弹奏,或华丽或妖艳,就像诱人沉睡的巫谣。
我停了下来:“这是……”
奏抱着手臂,只是含笑望着我:“既然到了京都,不想来祇园看一看吗?”
我们走在彻夜通明的小道,灯花之下人影憧憧,却是无数白粉敷面的美丽身影。我从来没有来过祇园,觉得此情此景异常不真实,仿佛打开了匣子之后以年迈之躯重回龙宫的浦岛太郎。
奏在一座茶屋前停下,便有女人迎了上来:“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早?姑娘们才刚起呢。这是……”
“我朋友。”
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麻烦您先给我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坐下没有多久,便有两名艺伎挑开门帘,抱着三味线跪坐在地。左边那位艺伎似乎年长些,也更活泼,她见了奏,只是咯咯笑着。
“要弹《劝进帐》么?”
“奏先生别说笑了,我们哪里比得上您?祇园内论资排辈,我们都得喊您一声老师呐。”
“可我今天花了钱,是来听你们唱歌的呀。”
“嗳呀,献丑了——”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她们说罢执起拨子,唱的正是歌舞伎十八番里的古曲。唱到义经被所信任的兄弟辜负之时,更多一分女子泣诉命运不公的哀婉之态。
曲终了,那名年纪小一些的艺伎向我鞠了一躬,走近几步,忽然向着我的方向靠过来,我连忙接住她,将人扶好:“你没事吧?”
“客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解其意,抬眼看,奏已经与那名艺伎缠在了一块儿,女人的口脂落在他的唇上。
“怎么了椿君?”
我指了指身边女子:“她好像受伤了,刚刚忽然跌倒在我怀里。这里有医生么?”
奏同那名年长艺伎的表情,一瞬变得很有些古怪。
“椿君。”奏斟酌着用词,“我问你,你……有过女人吗?”
“什么女人?”我下意识反问。
他与艺伎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们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奏两人。
我以为他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便屏气凝神等待,却只见他抽了一枝干花,将它插进另外一个瓶子里。
望着那束姿态横斜的梅花,奏的话音里分明是有笑意的,眼睛却像一口古井:“我原以为……罢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古时候便有若众之流,也怪不得别人会这样想。”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奏,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吗……那也不要紧。”
艺伎虽然走了,但她们袖子里的香气留在了居室里。不知道是怎样的香,我觉得我的耳朵像是烧了起来。
“椿君,知道吗,女人这种生物啊,就像花一样。”
直到奏膝行至我面前,我才意识到那香气其实来源于他,眼下正源源不断渗入我的鼻尖、毛孔,每一处肌肤。有一只蜘蛛在我的腿上游走,我不觉收拢膝盖,那只蜘蛛化为一只手,奏的手。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今晚的奏似乎哪里不太一样。
那只蜘蛛来回攀爬,所过之处围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透过那些纹理发现异样的源头:奏不再露出那种惯有的微笑。
“至于祇园里的女人……等花期一过,她们就会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凋谢下去。”
烛火明灭间,奏的一半身体匿在阴影里,他的眼里有千万人的影子,连面庞都像极了遥。
我想揉一揉眼睛,却被轻轻握住了手腕。奏朝我一笑,顷刻变作台上风情万种的女形。众倾城拥簇之下的微醺的醉态、被抛弃之时自怨自怜的伤情,种种痴恋中的女子情态,恍若花魁扬卷附身。
“大和。”他忽然低声唤我名字,“你知道遥为什么没法演绎花魁扬卷吗?”
他凑过来吻我,我感觉有什么咸涩的东西在嘴里化开:“不知道。”
“恋爱中的女子是怎样的心情,把自己放到怎样的姿态才能去讨那些恶心的家伙欢心……我那位哥哥,可是从来不曾理解的。”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我不明白奏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遥,只能本能拥抱他的身体。他的肢体十分柔软,拥抱上来的时候缠紧了手中的线,一根蛛丝颤颤巍巍地在空中摇晃。
醒来的时候被侧已经空了。问了祇园里的人,才晓得奏一早就走了。天还拢着一层深青色的薄雾,我向观平座的方向赶过去。虽然仍对昨晚的事感到恍惚,理智却告诉我自己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至少,要把话说清楚。
晨间的野地开着不知名的花,豆大的露水滚进过路人的衣领。观平座的门口,兄弟俩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你昨晚带他到哪里去了?”
“没什么呀,就是玩一玩而已。”
“离他远一点。”
“嗳呀,哥哥这样的人原来也会有珍视的朋友吗?”
奏大概看到了我,故意抬高了几分声音,若无其事地同我打着招呼,“你要是真心为椿君考虑,就不应该把他带到这里。”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奏的笑容让人不舒服,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勉强”吧?遥没有多做停留,他愤愤离去,于是奏连最后那点笑意也消失了。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昨晚的事……”
“啊,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想看看哥哥会有些什么反应,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可你看上去好像并不开心。”
“椿君?”
我仍然不习惯他忽然的靠近,只好定定地站在原地,“你觉得《助六》是一部怎样的戏呢?”
我努力回忆着书本上的知识,试图将那些零碎的评价与感想拼凑起来,然而奏摇了摇头:“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我是说,你觉得我和哥哥之间谁更适合扬卷呢?”
“我没有看过你们两人的表演,没有办法给出评价。”
“这样啊……那么,我可以问问你是为什么选择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在东京的时候有仰慕的作家,想要成为他一样的人,所以选了文学部。”
“因为憧憬选择的道路吗……真不错啊。但可惜在这里你并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
奏没有直接回答,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下来,因为里面中空,一掰即断。
“看到了吗,这就是二条宅,也是观平座,更是这里的每一个人。旧的东西已经没有多少人喜欢听,纵然在外如何维持旧时的荣誉,不过是一个漂亮的空壳。这样的东西,能给予你什么样的灵感呢?” 以上内容来自hlib.cc。更多中文H小说尽在hlib.cc。
“只要我坚持寻找下去总会有。”
“或许吧。”
他笑了一下,“你要真的有心改变什么,不妨从这根树枝开始。”
在东京的时候,正逢米价水涨船高,全国各地因此陆续爆发骚乱。东京的警视厅先一步得到消息,便在京畿一带加紧了巡逻。
我有些在意,听说有学生正自发组织小型活动,便拉着遥一块儿去。他们讲的多是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有什么德谟克拉西。
我和遥分到了记录实时米价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