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床上醒来时姐姐芙蓉已经在客厅忙前忙后的收拾了，明亮的阳光照进房间，桌旁一杯放了金银花的热水冒着柔软的白色蒸汽。
炎熔逐渐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揉了揉眼睛，搓了搓脸，端起那杯水。还是一贯风格，好好的水非得掺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好在经历了金丝枣配川线椒的炎熔已经对辛辣以下的刺激免疫，她举起杯子，仔细地端详里面在阳光下转着圆圈的各色果仁。水温正好，可能是不久前泡上的。味道也不诡异，看着热闹，正常的植物纤维味道。意料之外的是炎熔在杯底发现了两块冰糖，这类容易引发龋齿的甜食姐姐一向明令禁止，炎熔已经有两年多没尝过甜味了。
全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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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水喝干后，炎熔收起空杯，简单拢了拢乱发，快手快脚地整理床铺，剥下枕套扔进洗衣盆。
从床边找到那双印着罗德岛棋子标志的劣质白拖鞋，炎熔走出了卧室。
这是她三个月来睡得最饱的一觉，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赤金产线的几个车间的排班变得非常激进。未成型不允许停工，未成垛不允许休班，代班需要签条，离岗要登记，四条规定像是三维弹球，实际操作起来能把人堵在半平米的格子里十几个小时，炎熔有时候怀疑博士是不是要逃避法律责任才把舰体停在争议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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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住干员抵触情绪的是管理层的一张加班费调整声明书，与平时不痛不痒地调节一下孱弱的时薪和换算关系混乱的月全勤不同，这次涨薪很惊人，而且调幅极大，频频出现八九开头的三位数、续班、分钟计时等梦幻般的元素，乍一看像是会计室照着领导手机尾号瞎打的。
谁也不知道管理层为什么突然拿出这种能抵掉一个季度营业额的调薪办法，罗德岛建立这么多年，大幅度调薪只有这么一次。而炎熔正好是需要钱的时候，简单算了算班组后，她在赤金产线干满五小时工时后又去无人机充能室挂了六小时的班，这是时薪拿得最多的组合。一套连轴转下来炎熔发现身体有些吃不住，她的心脏不行，去年彩超查出轻度心室膨大，而且慢慢的在恶化。上半年熬两个夜班还没事，现在从充能室出来已经有了眼晕和明显的心慌，出门挪到天台坐了会，失常的心率才缓和下来。她去底楼医务站做了个心电图，从结果上看没有大问题，劳累过度导致的心肌缺血，休养即可，医生开了几盒稳心扩血管的药。回到寝室倒了杯热水吃完药，炎熔躺在褥单上望着光秃秃的石灰天花板发呆，一时还没有从蜂鸣的切割机和眼花缭乱的无人机群中倒出来。
回过神来后她盘起腿核算了一遍信封里的加班费，确认无误后，下床开始收拾东西。
按照排班表，明天她放假。她的计划是去和姐姐芙蓉共度一天。
不是因为别的，单纯是分隔时间太长，她们姐妹一个在舰首的厂区一个在舰尾医疗部，活忙的时候，三四个月见不到面都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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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姐妹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又不是分别在两座城市学习或打工，两个人都在一条舰上。
医务部给姐姐分的寝室是十六人间。原本以为来了又得跟姐姐吵吵嚷嚷折腾一天，或者被出夜班的同事吵醒，没法好好休息。但很意外的，这次她休息得很好，一觉睡到天亮，身体状态调整了过来，心跳也基本平稳了。
水龙头冲出冰冷的、带有消毒剂味的水，炎熔将杯底姐姐泡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果实洗净，又从一个印着“至臻生活”字样的旧热水壶里倒了点开水，放在一边，冲冲消毒剂的异味。做完这一切后，炎熔伸着懒腰走进客厅，从墙角的拉杆箱里拿出一套塑料封皮的牙刷牙缸。
客厅里安安静静，弥散着阳光、水和织物的味道。
很久没闻过这种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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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窗明几净的小户型是她姐姐新买的单人宿舍。
罗德岛的主要收入来自几款源石阻滞剂和特型营养液的营收。鲸骨般的舰体在陆地上游走，每过一个国家，分公司人员就开着卡车登舰，从舰体里的四座大型仓库里搬出存货，运到地方门店，像是一场无水的鲸落。近些年几家资金雄厚的跨国医药企业相继进入源石药物市场，罗德岛系药物的总销售额缩水百分之三十，已经有些入不敷出，博士只好利用跨国舰的优势，倒卖如赤金之类的违禁品。现在四座EVA发射基地般的主仓有三座装的是蓝色封条的赤金压铸条，剩下一座因为没钱维护而报废，空置在那里，那些像电力驱动的圣诞树一般华丽的自动货架系统其实是很耗钱的。
高层开会讨论后，决定把这座仓库整修成集中式的员工单间宿舍，向干员们出售。
而可能是因为急于收回成本，价格十分便宜，注册员工保险的三年期以上人员可以以原价的一半购入。
炎熔听到消息时就想买了。空间狭窄的集体宿舍对需要处理痰液和脓液的源石感染者来说过于不方便，她姐姐的感染位置在肺部，每天早上醒来，肺里会充满痰，需要用吸痰器吸出来。在公共厕所吸痰一来不卫生，二来罗德岛宿舍的制热系统已经坏了三年没人修理，冬天在厕所吸痰，芙蓉冻得时常吐出清稀的黏液。另外一个原因是大部分干员还在持币观望，没有决定好是拿钱买下季度的阻滞剂疗程还是去拼这座刚开放没多久、供热供水系统都不成熟的宿舍楼，宿舍建好一个星期只卖出去十四间。错过这段犹豫期可能就抢不到位置便利的宿舍，炎熔预支了保险里的一些钱，外加克洛丝借的两万，准备交个头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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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还在细细计划怎么排月薪更高的班组的时候，芙蓉已经拿来了一把国际象棋棋子形状的钥匙。
炎熔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着眼前清爽的天蓝色吸灰壁纸和光洁的壁灯。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拉开的缝隙里，阳光像碎金那样错落有致地打在木地板上。
询问过后才知道姐姐也支了一部分保险的钱，另外还向她的科室主任签了雇佣合同，之后的五年，她将调入野战急诊小队，这份合同允许她支取六个月的劳务费。这些可能还不够，但芙蓉上岛比她早，她适应不了的两天倒班制芙蓉已经连着干了半年多，炎熔第一期的阻滞剂费用就是她用高额的加班费交的，前后金额一汇总，干净利落地拿下了一间宿舍。炎熔听完有点懵。野战急救，这是不要命了。野战医疗队是要派到乌萨斯前线去面对摩托师和t25车载炮群的，那是条不遵守国际法的战线，双方炮兵普遍不认帐篷上的国际救援标志，去年罗德岛就死过人。她这是要干什么？明明可以找她商量一下，明明可以凑个钱再找人借一部分，这并不困难，差额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不够。”要求她去找主任撤销申请的时候，这个紫头发的萨卡兹魔鬼一脸笑容，摇晃着一只戴着蓝手套的食指，“很简单的原因。不够。”
炎熔深吸一口气，她已经非常急迫了，那个申请随时有可能递交给博士。她想尽可能好好沟通，觉得可能姐姐计算的时候出现了问题，“……你再算算。我是无人机和赤金车间两套班，月工资不是你想的两千，我在a2出勤也有五百到八百的出勤费。下个月的靶向治疗费我也预交了，这个基础上，除去其他预备医疗的部分，我手里有4万多是能动的。可能我之前没怎么跟你交代过情况如你对我的存款数有所误判，把申请撤了吧，我看了宿舍价格，我们的钱刚刚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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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这蓝手套的恶魔还在晃手指，“啊啦啊啦，我没算错，我说不够就是不够。”说完又扭头去摆弄她的葡萄糖和抗生素。
炎熔绕过去走到她面前，“哪里不够你可以说，或者我们一起再算一遍。如果是现在价格跟我拿到的价格比又涨了点，我们可以另外找钱，我们各自都有加班和出外勤的排班。当然也可以去借，这些都不困难，我只是不觉得价格会涨到需要你去给这个战争公司签卖身契的地步。”
凯尔希医生面无表情地从远处的走廊里经过。炎熔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身后的副手端着厚厚一沓文件，不知道是什么。
“啊啦，”芙蓉又在晃她的食指，不知道哪儿来的习惯，她总是喜欢声情并茂地表达她的意思，“那可不是卖身契。”
炎熔咬着牙，“去年医疗科的quite干员被一发燃烧弹裹在帐篷里烧没了。这如果不是卖身契，世界上可能就没有卖身契这一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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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如果是卖身契那么世界上哪儿哪儿都是卖身契。”芙蓉突然探身抓住她，“我们是感染者，感染者懂么？见没见过感染者器官老化的视频？知不知道几块掉进肺里的尘土就能让感染者的肺两个星期发炎碎掉？源石会过量活化人的免疫系统和RNA转录通路，傻妹妹，我给你翻译一下，放到细胞层面，它意思是一个细胞可能根本成熟不到与相邻细胞进行功能对接程度，放到器官层面就是我我刚才说的那个像劣质拼图一样碎掉的肺，几万个或年轻或衰老、连桥粒都没接起来的小肺泡在发疯的免疫风暴里变成浆糊，药都来不及进静脉，患者的肺就从他嘴里咳到衣服上了！‘我是无人机和赤金两套班组～’”说着这个紫恶魔嗲嗲地翻了个白眼，“啊啦，好厉害啊，拿三倍体能消耗用两倍潜在损失换一倍的短期价值，辛苦你了。你我的情况最合理的模式应该是一人出班一人养病，我应该把你捆在宿舍里，我自认我的资薪水平能做到这一点，烈日下的水洼本就该尽量减少蒸发和损失。但你还是跑来了，让我撤掉我的申请，你好像没背包啊妹妹，上午心电图和心电彩超的单子是不是在病历里面夹着呢？”
炎熔没说话，盯着装有各种药剂的冰箱。
“聪明到跑到2层的医疗站做检查，想避开我；愚蠢到连检查结果会汇总到哪个部门都没想过。”芙蓉放开了炎熔，“聪明，不能让你想到我现在这个职位根本得不到能负担你我未来医疗费用的晋升空间，愚蠢倒能让你觉得一个回来就能升主治的机会抵不过炮火的危险性。好吧。你现在调集一下你手底下那点聪明，我问你个问题：现有工作强度下，我的肺撑不过四年，你的心脏撑不过六年。你觉得除了急救医疗队外还有没有四年的快速晋升通路？除了给你买宿舍，我还有没有拿得出手的跟老资历干员争机会的借口？以及，最重要的，名单一公布你阴着个脸从正门进来，凯尔希医生以照顾你情绪为名把我机会撤销了，又该怎么办？”芙蓉把脸贴近炎熔，玫红色的眼睛盯着她的瞳孔，“炎熔，在你来之前，整件事情到底长什么样，到底关键点在哪，别告诉我你一点印意识都没有。”
炎熔依然看着冰箱。
芙蓉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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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是炎熔几年来熟悉的一幕，她的姐姐抱着她自己脑袋开心地转了一个圈，像个上发条的机器一样，恢复了她的快乐。
带着这幅快乐的神情她回头继续鼓捣她的营养液，操作台前传来她语速极慢的声音，“回去。休息吃药，定期复查，每月拿单子来见我。辞赤金工位，剩无人机工位。在a2组退二线，或者后勤。多吃水果。每晚睡够。”
今晚的话已经说完了。炎熔做了个深呼吸，拍了拍脸，收拾了下东西准备离开。
“还有。”芙蓉说。
炎熔停在门口，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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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搬过来吧。”接着炎熔听到了今晚最令她震惊的一句话，上半句炎熔还知道这个“过来”大概指的是哪里，那间买下来的新宿舍，可那明明是个没装修的毛坯房；下半句她听完愣住了，“熟悉一下以后在带独卫的大房间生活的模式。”
炎熔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她的塑料牙缸。靠在被擦得透明的玻璃下，看着塑料在阳光中变换着各种颜色，她心里有种幻觉感，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房间以后就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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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明明应该是座毛坯房。罗德岛工程部从把它建成到挂牌出售是上月中旬的事，她盯上这里是十天前的事，筹钱是这星期的事，姐姐把钥匙丢到她